第198章 灵堂风雪,新贵登阶。
鎏金蟠龙烛台被撞翻在地,司马炎赤脚踩过撕碎的奏章。三十二年前他与司马攸争夺世子之位时,也曾这般撕烂过弟弟的文章,只是此刻碎纸上“臣攸涕血谨拜”的字迹,竟比当年墨迹更刺眼。
无论真假,毕竟一奶同袍的亲兄弟,如今突然薨了,不觉心疼如刀割,恍惚间差点摔倒。
“陛下保重!”中书监荀勖欲扶,却被一脚踹中心窝。
“保重?你们巴不得朕早死!”司马炎抓起青瓷镇纸砸向冯紞,“说!是不是你等故意延误太医,虚报病情?!”
冯紞不闪不避,额角鲜血滴在孔雀蓝地衣上:“臣等昨日才收到齐王病报,这是青州刺史的奏章。”他呈上帛书,特意露出“拒服汤药”四字。
这是太医令程据的字。
如今,程据不知如何了?他不由担心荀勖是不是做的滴水不漏?
心惊胆战之中,从皇宫出来,就直奔暖阁密室。
冯紞转动博古架上的青铜貔貅,暗门缓缓开启。贾允之女贾午早在密室内等候,手中把玩着半块虎符。
“舅舅动作太慢。”贾午踢开脚边奄奄一息的太医程据,“这老东西招了,齐王最后三日根本无医诊治。”
冯紞扫过供状冷笑:“不够狠。要加上‘私会豫州刺史,夜收黄金万两’。”
窗外突然传来碎裂声,贾午匕首已抵冯紞咽喉:“你当我是蠢货?加这些虚词,陛下派人查验必露马脚!”
“查验?”冯紞推开利刃,“陛下现在只想找个不哭的理由。”不觉嘴角上扬:“这个理由,我给他。”
太极殿正堂,司马炎摩挲着司马攸幼时所赠玉佩,忽见冯紞捧漆盒跪倒:“臣冒死进呈齐王罪证!”
盒中《孝经》封面下,赫然是咸宁二年幽州军粮账册。司马炎手指抚过“齐王攸截粮八百石赈灾”的朱批,突然暴怒:“这等旧事也敢拿来污蔑亲王?!”
“陛下请看背面。”冯紞叩首出血。
泛黄纸背竟有血书:“攸若继位,必诛暴君!”字迹与司马攸七分相似。
“这……这是从齐王府密室梁上所得……”
殿柱后阴影微动,记录起居注的史官笔锋一顿,在“帝持伪书手颤”处重重圈点。
他如何不手颤,如今的局面,他心中的刺虽然没有了,可毕竟是一奶同袍,朝堂上下他又如何交代?不仅仅是手颤,他更担心局面一时间难以收拾。
“去太庙。”
现在,他觉得,能保佑他的,只有太庙司马懿了。
太庙偏殿中,司马炎屏退众人,独对司马懿画像。画像右下角有永平元年司马攸补绘的松枝,此刻看来竟如铁枷狰狞。
“祖父,孙儿该怎么办?”他抓起供酒灌入口中,“您当年选父亲继位,是因他比我狠。如今攸弟比我仁厚,我……”
“陛下!”冯紞破门而入,“西羌急报!扶风王司马骏擅发三万铁骑平叛!”
酒坛摔碎在汉白玉地砖上,司马炎盯着司马懿冷峻眉眼,突然大笑:“拟诏!齐王丧仪按安平王例,减三牲,撤编钟!”
巳时三刻,尚书台录尚书事王戎展开诏书,笔尖在“齐王攸”三字上悬停良久。墨汁滴落处,他仿佛看见二十年前伐吴战场上,司马攸为护兄身中三箭仍高呼“陛下快走”的场景。
“王大人?”冯紞阴恻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朱笔终究落下。当“减其礼秩”四字成文时,窗外忽起狂风,将司马攸去年所赠的《谏分封疏》吹入火盆。
午时,洛阳城头十二声丧钟惊飞栖鸦,冯紞立在谯楼俯瞰全城。他看到,东市布商撕毁齐王赊账的帛书投入火堆,太学生将《齐王安民策》埋进茅厕,老妇抱着“贤王粥棚”木牌被禁军拖走。
亲信凑近低语:“青州传来密报,司马冏拒接袭爵诏书。”
冯紞把玩着染血虎符:“告诉贾午,该给太子妃送新药方了。”
泰康四年腊月十八,辰时 ,洛阳齐王府正厅,三百匹素帛将王府裹成雪洞,司马冏跪在棺椁前烧纸钱。铜盆里火星迸溅到《孝经》残页上,他忽然听见门外甲胄声——禁军副统领荀恺率兵封了街口。
“世子节哀。”荀恺按刀立于阶下,“陛下口谕,御医需至灵前验明药渣。”
司马冏麻衣下的铁护腕硌得腕骨生疼。三日前青州老兵冒死送来密信:“御医改药方,附子加量十倍。”此刻八名御医鱼贯而入,为首的老者袖口露出半截金丝脉枕。
“请世子退避。”太医令程据嗓音发颤,“臣等需取药渣验毒……”
“验毒?”司马冏突然抓起供案上的药碗,“此乃我父最后一剂汤药,程太医不先尝尝?”
药碗在青砖上炸开,黑汁溅湿程据官袍。司马冏反手抽出镇棺剑,寒光抵住老者咽喉:“汝本太医,本该治病救人,为何行如此杀人手段?”
程据瘫坐在地:“老臣冤枉……”
“冤枉?”司马冏剑尖挑开他衣襟,露出内衬的蜀锦——这寸锦寸金的料子只有冯紞、荀勖府中有。
禁军拔刀欲上,被齐王府亲兵横戟拦住。僵持间,司马冏突然掀开棺盖,腐气混着冰雾喷涌而出:“看着他的脸再说!”
程据尖叫后退。棺中司马攸嘴角凝着黑血,十指指甲尽紫——正是附子中毒之相!
“是荀大人逼我!”程据崩溃嘶喊,“他说按陛下心意用药……”
话音未落,三支弩箭破窗而入,程据咽喉顿时血如泉,司马冏抹去溅到孝服上的血点,转头见武帝扶着棺椁发抖。叔侄隔尸对视,像极了二十年前夺嫡时的司马炎与司马攸。
“冏儿……”武帝突然暴喝:“将这帮庸医全数杖毙!”
“陛下且慢。”冯紞阴恻恻插话,“齐王府私藏军弩,按律当查抄……”
司马冏踢开程据尸体:“冯大人看仔细,这可是太医署的官弩!”
礼部尚书崔林却是适时展开袭爵诏书,瞥见司马冏腰间佩剑,嗓音发颤:“齐王冏接旨……”
“臣父尸骨未寒,”司马冏按剑冷笑,“陛下便要夺我守孝之权?”
冯紞突然掏出金印:“按祖制,袭爵需交还先王印信!”
“印在此!”司马冏从棺中抓出金印掷向冯紞。武帝猛然咳嗽起来:“拟旨……”武帝喘息着加重赏赐,“加齐王冏食邑三千户,赐丹书铁券!”
“报!”
就在司马炎刚刚重赏完司马囧,却是又见灵前报丧人:“扶风王司马骏薨了。”扶风王骏,闻武帝遣攸出镇,也曾上书力阻,嗣因武帝不从,忧愤成疾,与攸同时告终。
三日后,太极殿 ,冯紞展开谥法:";刚强直理曰武,扶风王当谥';武';……";
";他不配!";司马冏佩剑闯殿,";司马骏私调兵马,该当问罪!";
武帝暴喝:";来人!剥去齐王冏朝服!";
";陛下英明。";冯紞阴笑补刀,";齐王冏咆哮朝堂,按律该削爵……";
";朕说剥朝服!";武帝抓起玉圭砸向冯紞,";没听见他咳嗽吗!"; 满殿死寂中,司马冏突然狂笑离殿。风雪卷起他嘶吼:";诸君且看!这就是大晋的';武';!";
泰康五年正月初一,卯时 ,太极殿正殿青铜獬豸香炉吐出龙涎青烟,司马炎扶着鎏金龙椅缓缓起身。阶下群臣垂首屏息——今日要封赏的不仅是新贵,更是对宗室的一场血腥清洗。
“宣诏。”皇帝嗓音沙哑如裂帛:“齐王已薨,朝堂不能没有贤臣。”
黄门侍郎抖开五色诏书:“进汝南王亮为太尉,录尚书事!光禄大夫山涛为司徒!尚书令卫瓘为司空!”
死寂中,司马亮蟒袍玉带出列。这位七十三岁的汝南王靴底暗藏钢刃,他瞥向齐王空置的席位,叩首声如金石相击:“老臣领旨,必鞠躬尽瘁以安社稷!”
山涛与卫瓘对视一眼。两位老臣从皇帝青灰面色中窥见危机——三公之位,实为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