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9章 杜预计取江陵城,周昉借书归降。
龙骧将军王浚借陆氏声威一用,致使吴军军心涣散,一时之间斗志瓦解,其间归降者不计其数。
王浚更是乘胜追击,一路溯江而上,沿途吴军皆都闻风丧胆,或逃或降,未见有抵抗者,就连吴平西将军施洪也自知其非王浚敌手,竟也不战而开城投降了。
龙骧将军王浚一路高歌猛进,畅通无阻,自然不再话下。
暂且放下王浚不表,再说安东将军王浑,自横江发兵,一路上也是得破寻阳,击走吴将孔忠,俘得周兴等数人,继而收降吴厉武将军陈代、平虏将军朱明,也是一路大奏得胜鼓,也不在话下,暂且也放下不表。
且说已攻打至江陵的征南大将军杜预。
咸宁五年的秋雨淅淅沥沥打在襄阳城头,杜预站在谯楼飞檐下,望着城下汉江翻涌的浊浪。这位以";左传癖";闻名的征南大将军,此刻手中握着的不是竹简,而是斥候刚刚送来的吴军布防图。
";江陵城依荆山余脉,控巴蜀之喉。";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舆图,点在长江北岸的红圈上,";孙歆在此驻兵三万,水寨连营三十里。";身旁的参军主簿举着烛台,火苗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
杜预微微皱眉之时,中军帐外忽然传来铁甲铿锵声,管定与周旨掀帘而入。两位牙将浑身湿透,甲胄上还挂着洞庭水泽的苇叶。周旨从怀中掏出浸水的帛书:";禀将军,乐乡守军换防时辰已探明,每夜子时交接,间隔两刻。";
杜预眼中精光乍现。
他转身推开雕花木窗,让潮湿的江风灌进帐内,吹得案上《荆州水经注》哗哗翻动。
";当年关羽失荆州,正在隆中水浅时。";
他突然说起不相干的典故,手指却重重按在巴山位置,";今夜东南风起,正宜火攻。";
眉头转瞬舒展,露出坚毅之色。
三更时分,八十艘蒙冲斗舰悄然离岸。
管定蹲在船头,看着浪花拍打船舷上捆扎的稻草人。这些草人皆披晋军制式皮甲,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身后八百死士衔枚静坐,铁枪尖在暗夜里凝着寒霜。
";将军请看。";周旨突然压低声音。顺着他手指方向,巴山峭壁间隐约可见吴军哨塔轮廓。管定摸出火折子,点燃船头浸油的麻绳。霎时间数十道火龙顺流而下,将江面映得通红。峭壁上的铜锣声骤然炸响,吴军箭雨蝗虫般扑来,却只穿透那些沉默的草人。
孙歆在乐乡城头看得真切,手中青铜酒樽";当啷";坠地。
然,北岸火光冲天,却是照见江面浮尸随波。
孙歆不由大笑:“分明是晋军强渡之时,被我军箭弩射的惨败。如此来看,杜元凯不过如此!";他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酒渍,重新拾起来惊掉的酒樽:";传令水师不必追击,谨守...";
然,话音未落,却是只见西南密林中突然杀声震天。
“不好,某中杜元凯疑兵之计!”
急命抵抗。
然而,为时已晚!
晋军精锐皆从芦苇荡中蓦然钻出,周旨的环首刀已然劈开寨门。
吴军士卒惊慌中发现,这些浑身淤泥的敌人竟是从认为绝不可能登陆的险滩攀援而上。
就在孙歆轻敌反悔之间,杜预之兵已是踏平了乐乡城。
计取了乐乡城的杜预的眼睛里,却全是江陵城。
江陵城的雉堞在暮色中宛如犬牙。
杜预勒马立于三军阵前,望着这座扼守长江中游的坚城,不由手指而笑:“囊中之物,某自来取!”
豪气间,秋风卷起他玄色大氅的袍角,露出内衬锁子甲上斑驳的刀痕——那是三日前生擒孙歆时,乐乡守军垂死反扑的印记。
";报!";
正在杜预豪气冲天之时,斥候马蹄踏碎满地霜华,";江陵守将伍延遣使请降!";
杜预抚须的手不由微微一顿:“难道?”
身后诸将也骚动起来,参军王濬急道:";江陵粮草充足,守军逾万,岂会未战先降?";话音未落,城门已缓缓洞开,一骑白马负着素服使者疾驰而来。
杜预看着出城的素服使者,回首诸位将军:“且待某家会一会他。”
不时,使者便至面前。
使者滚鞍下马时,杜预注意到他战靴侧面沾着新鲜泥浆——那是江陵城头特有的夯土颜色。
";伍将军仰慕杜侯威德,愿献城以降。";
使者伏地捧上降表,锦帛在风中猎猎作响。
杜预接过降书,指尖摩挲过织金云纹。这是吴地特产的越罗,本该柔软如水的织物,此刻却带着生硬的折痕——分明是仓促写成。他忽然抬眸问道:";伍将军既已决意归顺,为何城头旌旗未改?";
使者喉结滚动,答得滴水不漏:";恐军心浮动,需杜侯亲临震慑。";
夕阳恰好在此刻沉入荆山,城楼阴影里闪过几点金属冷光。
杜预将降书递给身侧记室,忽然指着西南角楼笑道:";那处望楼新漆未干,可是为迎本督特意修缮?";
使者肩头微不可察地颤抖,檐角风铃叮当声中,杜预已瞥见楼中暗伏的弩机。
“既然伍将军诚意归某,汝只管回禀,待某家进城。”
沉稳之中,送走使者。
子时梆声穿透浓雾,江陵城头守军忽然听见地底传来闷响。伍延按剑疾走于女墙之间,脚下砖石竟在微微震颤。";将军快看!";亲兵嗓音变调地指向城外——数十具庞然巨物正从晋军营寨缓缓推出,形如巨龟的楯车顶部,铁铸撞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寒光。
";是雷火车!";老校尉面如土色,";当年张辽破孙权用的就是...";
话音未落,霹雳般的轰鸣已撕裂夜空。包铁冲锤重重砸在城门,裹着鱼油的火箭如流星雨落向城楼。更可怕的是那些可拆卸的";飞云梯";——晋军工匠竟将楼船桅杆改造成带铁钩的梯架,士卒如猿猴般攀援而上,狼牙拍砸下时,梯身竟能如蛇骨般曲折避让。
伍延挥刀砍断一架钩住垛口的铁梯,碎木飞溅中突然警醒:";杜预主力何在?";回答他的是北门震天的喊杀声。原来那些雷火车只是佯攻,真正的尖刀早已借着夜色绕至防守薄弱的漕运水道!
“杜预狡诈,知我诈降,却是将计就计,拖延时间以布其兵!”
然,为时已晚!
卯时初刻,第一缕天光刺破城头";吴";字大旗时,周旨的环首刀已劈开瓮城门闸。
周旨不知道的是,当他进入瓮城时,真正的炼狱方才开始。
长街两侧屋檐下突然竖起鹿角,埋伏多时的吴军死士从地窖蜂拥而出。他们不着铠甲,粗布衣下绑满火药,点燃的火折子咬在齿间,如恶鬼般扑向晋军阵列。管定的坐骑被当先炸翻,他滚地起身时,正看见三个火人抱住云梯同归于尽。
情势急迫!
";退入巷弄!";
千钧一发之际,杜预的将旗却突然出现在西门。这位儒将竟亲率三百剑盾手突入战场,每面藤牌都绘着北斗七星——正是按他改良的";七政阵";排列。吴军火箭撞在浸湿的牛皮盾面,滋起青烟却难穿透。阵型过处,满地狼藉中竟渐渐清出一条血路。
伍延最后的亲卫在刺史府前垒尸为障。这位江东老将束发已散,手中古锭刀崩如锯齿,却仍嘶吼着";东吴男儿...";寒光闪过,周旨的刀锋已没入他胸膛。殷红溅上照壁,恰好染红壁上孙皓亲题的";固若金汤";四字。
残阳如血时,杜预站在余烟袅袅的城楼上,望着士卒们搬运吴军尸体。忽然瞥见瓦砾堆中半幅残破的《楚辞》,他俯身拾起,帛书间滑落枚玉韘——刻着";延";字的扳指还带着体温。
";将军,降卒如何处置?";王濬请示声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妇人啼哭。杜预转头望去,见几个晋军正从烧毁的民宅抬出焦黑童尸,旁边老妪的襦裙上还绣着越地特有的鲛纹。
";传令三军。";他握紧玉韘,";凡劫掠民居者,依武侯旧制鞭二百;吴人官吏愿留任者,秩禄如故。";夜风卷着灰烬掠过城头,新竖的";晋";字大旗下,幸存的更夫开始颤抖着敲响平安梆。
“衡阳城如何了?”
江陵城里,杜预却是惦记着下一座城了。
衡山七十二峰在秋雨中若隐若现,杜预的轻骑踏过蒸水石桥时,惊起数只白鹭。这位征南大将军此刻未着甲胄,只披了件竹青色鹤氅,倒像是踏青的士族公子。唯有鞍边悬着的鎏金错银弩,泄露出几分肃杀之气。
";禀将军,衡阳郡闭门已三日。";斥候压低马头,";但今晨有樵夫见城头换了素旗。";
杜预捻着马鞭轻笑:";周昉这是要学张仪欺楚。";他忽然扬鞭指向云雾缭绕的山峦,";传令全军,在回雁峰下扎营。";
衡阳城头,郡守周昉望着晋军炊烟在群峰间袅袅升起,手中玉如意几乎捏出裂痕。这位以《南岳赋》名动江东的文士,此刻案头却摆着三封截然不同的书信。
第一封是杜预亲笔,素绢上寥寥数语:";闻君藏《禹贡九州图》真本,愿借观三日。";第二封来自武陵蛮帅,兽皮血书歪斜写着";誓取周昉首级";。第三封最奇,竟是其族弟从建业送来的空函——唯封泥处留着孙皓惯用的獬豸印痕。
";好个杜元凯,连我书房私藏都打探得清楚。";周昉挥退侍从,独自登上南门城楼。暮色中忽见雁阵掠空,领头灰雁爪系帛书,正落在晋军营寨方向。
“某家借书与你!”
三日后,石鼓书院江声阁内,杜预与周昉隔枰对坐。青铜博山炉吐着沉水香,却掩不住阁外三千甲士的肃杀。
";杜侯这手金蝉脱壳用得妙。";周昉落子时广袖带风,";假借借书之名,实为让某看清孙皓猜忌之心。";棋盘上白子突然连成";吴";字阵型。
杜预执黑子轻叩檀枰:";使君可知此书院前身?";不等回答便自答,";乃是汉光武时伏波将军屯兵处。";说着黑子刺入白阵,将";吴";字拦腰截断。
阁外突然喧哗,武陵蛮帅的牛角号穿透江涛。周昉指尖棋子倏然坠枰,却见杜预抚掌大笑:";来得正好!";霎时屏风后转出被缚的蛮族王子,晋军士卒抬进的鎏金箱内,赫然是周氏祖庙失窃的祭器。
九月九日重阳,衡阳城门轰然洞开。周昉白衣素车而出,却在看到迎接仪仗时瞳孔骤缩——杜预竟命人持他年少所作的《南岳云松赋》为幡旗,八百晋军齐诵文中佳句。
";使君请看。";杜预忽然掀开车帘。晨雾散处,可见湘江畔新立十二座粮仓,漕船正卸下裹着青蒿的吴地稻种。更远处,被焚毁的周氏宗祠已在原址重建,上悬的御赐";文枢世泽";匾额墨迹未干。
周昉的玉簪突然断裂,白发散落肩头。他颤巍巍捧起杜预奉上的《禹贡九州图》,帛书展开时飘落数片晒干的茱萸——正是三日前系在雁足之物。江风卷着祭文灰烬掠过车辕,这位江东名士终于长揖及地:";衡阳七县,愿效南阳诸葛故事。";
是夜,湘江乌篷船内,老渔人对着戴斗笠的女子咂舌:";都说杜侯是星宿下凡,今日竟见他在空中写字!";
船娘拢紧蓑衣轻笑:";阿爹眼花啦,那是晋军用孔明灯组成的';免赋三年';。";她摇橹的手指结着新茧,腕上却戴着只有世家侍女才有的翠玉镯——舱内暗格中,赫然藏着半枚劈作信符的虎符。
江心忽有红鲤跃波,搅碎满河星斗。北岸晋军大营传来隐约更鼓,与南岸衡山道观的晨钟撞在一处,惊起芦苇丛中成片的萤火,恍若星河倾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