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也就是顶楼的情况,完全超过了莫惟明的想象。也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枝繁叶茂的植物园,生意盎然。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整座建筑最有生命力的部分。之前的标本只是小打小闹的话,这里繁华的生命可真是称得上重量级了。
“……这不可能。”走出楼梯间,这是莫惟明的第一反应,“支撑这么多乔木生长,必然有很繁密的根系,贫瘠的土壤一定无法支撑它们。可我们上楼距离并没有太长。这证明顶楼的土层并不那么厚重。也许……是高了一点儿,但绝对不足以撑起这些树!”
“我也有同感。”殷红难得真诚地附和,“我就说,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违和感。这里简直像是露天植物园,或者公园的林地。我差点要忘记我们是爬楼梯上来的了。”
“……到处都是绿色。”军医如此感慨。
“是啊。简直是地狱。”殷红转过身,“我后悔了!我要回去了。”
莫惟明这才想起来,殷红是那么讨厌绿色。但真的至于么?他自己也是缓了半天才爬上来,无法理解有人仅仅是因为不喜欢一个颜色,而要放弃之后的探索。
“您真的要离开吗?”队长面露难色,“我们必须有人陪您离开,以免下楼时遇到什么意外。不过,您也看到,我们现在的人手实在不乐观。”
“来都来了……”
剩下的几人中,不知谁冒出这么一句。这可真是经典的咒语。只要说出这四个字,仿佛先前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似的,充满了“真的要前功尽弃吗”的诘问。
殷红抬起眉,看向了曲罗生。
“那我勉强忍耐一下吧。我没太多兴趣,我们速战速决。”
他们确实也没办法在这里花太多功夫。首先,离开楼梯间后就有一个插在地上的金属指示牌。然而,不知它后方高大的乔木到底野蛮生长了多久——它的主干部分,已经将金属牌“吃”了进去。而且,被封闭的顶层湿度很大,金属已经完全生锈了。
那些图样和字迹,都斑驳不堪,像一张被树木吞食的、定格的、狰狞的脸。
其次路也是没法走的。到处都是野草、青苔,曾经可以被称为道路的地方,已经完全覆盖植被。乔木横七竖八地长,未经修剪,更加大方向的判断难度。虽然透过污浊的玻璃也能看出,天完全亮了,可透过树荫的光芒少之又少。抬起头,细碎的、星星点点的、若隐若现阳光,像碧水上粼粼的波光。
“这个……也曾经是,盆栽吧?”
女佣兵指向一处树根。树根向四周狂野地发散,但在暴露在地面的根须缝隙间,能看到陶盆的残渣。他们简直能想象到,这棵树是如何在漫长的岁月中,用自己强壮的根系撑破束缚自己的牢笼,顽强地钻入地面,继续生根、生长。
“这里,到处都是泥土呢。”女佣兵用脚拨开地面的落叶,“奇怪,就没有一点儿水泥可以走吗?感觉好差。”
“也许是有的。”莫惟明说,“但照目前来看,这些植物,已经将人类的造物完全转化成能供自己使用的土壤了。记得吗?因潮湿而生出苔藓的水泥,很容易被转化成土层。它们会锁住水分,抓取空气中的微粒,分解坚硬的人造物。”
“水?哪来的水?”军医皱起眉,“我从刚才就在好奇了。它们长在顶层,倒是从来不缺阳光;不直接被太阳暴晒,倒也不会让水分完全蒸发。可是,水分从哪儿来?”
“哪处玻璃存在破损吗?所以雨水能进来。不对……虽然南国降雨量很大,也不太可能维持这么大规模的植被生存下去。如果只有一两处缺口,供水也很不均匀。”
“看来谜团还有很多……啊!”
殷红话音刚落,就被曲罗生猛拉了回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她刚踩过的地面,有大团藤蔓拔地而起。它们并非从土里生出来,而是从树上垂下的。藤蔓扑了个空,放松了,百无聊赖地散落下来。
“呼……吓我一跳。”殷红不满地说,“我就说我讨厌绿色。”
“是会袭击人的植物吗……南国倒是有很多。”莫惟明没有在四周找到关于植物的介绍,“总之要小心,千万别和上面的分泌物接触。这棵树可能经常捕捉误入的动物。”
“那为什么附近没有白骨?”曲罗生问。
“连水泥和石头都能分解,我不认为处理掉有机的骨骼对他们来说是难事。”
他们不得不抖擞精神,谨慎起来。没想到,充满植物的地方不比动物横行的三楼更加安全。穿行在茂密的植被间,每个人都像做贼似的。旁边偶尔有花朵伸出触须,捕捉空中飞行的小虫。不同产地、不同季节、不同生长环境的树木,就这样长在一起。各种形态、各种颜色的树木,构成一幅怪诞的风景画。
“嘶!吓我一跳。”
“什么?”
莫惟明看向一个队友发出惊呼的地方。有一棵树,长着许多“眼睛”。乍一看确实吓人,但仔细瞧,就会发现是树上的瘢痕,像白桦一样。只是它的颜色相反。树皮呈漆黑的颜色,而断面是瘆人的白。
“好古老的树……”他感慨道,“我只在书里看到过。我以为已经灭绝了。”
“……你们说,”女佣兵突然开口,“这些树里,也有楼下那种,长得像人的吗?”
“少说两句吧。”军医无奈道。
莫惟明的心情有一丝微妙。这样的树,他当然不想再看见。他也希望这里为什么如此繁茂的理由,与楼下的那个“人”无关。
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这些树活着,还活得那么好?它们的根如何生长,建筑又如何支撑它们的重量?它们怎么能和平共处?因为每种树原本对土壤的湿度、酸碱性、空气的温度,都有不同的需求才对。水又是哪来的?
太费解了。但莫惟明有一种感觉。就好像迄今为止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被一个可能性所解释。虽然他们尚未探索其踪迹,但只要它浮出水面,目前让所有人困惑的所有问题,都可以得到最终的答案。
它最好是唯一的。
有些树十分坚硬,据说铁斧也无法砍断,它材质致密,比金属还坚硬。有的树则显得柔弱,它的叶片甚至呈现粉色。一开始,他们以为这只是开满花朵的树,靠近才发现是特殊的叶片。有的树,倒是真开满了花,只是那些美丽的花散发出诡异的恶臭,让人不敢靠近。还有的树,叶片呈可爱的心形。不那么可爱的也有——与虫共生的树。那些蠕动的白色虫子将树干钻得千疮百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棵树已经被虫掏空了。但实际上它活得很好,正是它自身根据生存需要招徕的虫群。
大多是些奇怪的树。少部分,甚至对人类有攻击性。除了一开始用藤蔓设下陷阱,埋伏路过的动物的树,还有其他人们前所未见的物种。有一种树会从叶片下疑似虫卵的子囊释放孢子。当路过的生物吸收时,就会出现幻觉,在原地打转。当动物死在恰好不会与母体竞争太多养分的地方时,孢子便会借助尸体生长,成为新的散布孢子的树。
“而且这种树很聪明。它的孢子为人制造的幻觉,可以决定吸入者在距离母体多远的时候倒下。如果附近的环境很恶劣,幻觉就会引导吸入者走得很远。它甚至还有很长的潜伏期。等到了足够遥远的、资源充裕的地方,被吸入的孢子会根据动物摄入的养分判断,是否可以制造幻觉,将吸入者引入危险的境地。如果周围的资源很丰沛,吸入者就会倒在距离母体很近的地方。有动物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生出茂密的芽。它是饿死的,但其实树的母体根本就在它的旁边。由此可见,它制造幻觉的能力有多强大。”
这并不是出自莫惟明之口的,而是队伍里的一名植物学家。她之前没起到什么作用,此刻突然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她对南国的植物十分了解,甚至早年在这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她还是一名探险家。后来为了钱,为了给孩子治病,她加入了殷社。
“如果不是您告诉我们,我们已经走到那棵树下了。”莫惟明颇为感激。此外,还有一些他对德高望重之人本能的敬佩。
“还好,这里没有风,我们在这个位置也很安全。”植物学家又看了看那边,“说起来这种孢子,会被当地人专门收集起来,制作一些寻欢作乐的药物。它本身是无毒的,也不会对人的神经造成损伤。最后,往往是使用者被自己的欲望摧毁。”
“……果然是危险的东西。”
殷红对一切兴趣缺缺。她只想转一圈了事的样子,让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在现在这个简单的队伍里,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回去。比如这位植物学家,就对此地的一切十分狂热。也有人对去留表示无所谓,比如说,军医。更多人的心态和女佣兵一样,颇有一种“来都来了”的感觉,甚至连生死危机也能暂时放下。至于大个子,没人问他的意见。他除了身材高大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能引起人们注意的点。
不过莫惟明是不会忘记,他救自己一命的那件事。
又走了一段距离,他们发现了新的异常。所有的树木,不论品种不论大小,叶片都变成了同一种形状。叶片的柄显得细长,整体像个小扇子一样。
而在莫惟明眼中,一切都更加直观。
富裕的、活跃的灵流,朝着树木间的深处流淌、雀跃。他呆呆地看着林木的深处,只觉得自己进退两难。应该,不会有更可怕的动物了吧?毕竟能狩猎小型动物的树木不在少数。可到底是什么能有如此大的影响,这又令莫惟明十分在意。
“那个啊,”女佣兵拾起一片叶子,“我虽然不太懂花花草草,但这些树叶的形状看起来……你们不觉得很像是银杏吗?”
人们当然颇有同感。光是冲着这代表性的叶片轮廓,每人的心中都不由得浮现这种猜测。可是很显然,这些树中,没有任何一棵是真正的银杏树。
“我想,我们应该顺着这些树的指引,深入调研可能的情况。”
植物学家这么说,队长面露难色。他看了看殷红,她淡然地说:
“那就快些吧。抓紧时间。”
得到许可的植物学家幸福了许多。之前在二楼的植物层,因为大多数植物是被保护的,或已经死了,她没能采集到什么。到了这儿,是随手抓一把空气,里面蕴含的香味都超过数十种乔木。落叶的、常绿的;阔叶的、针叶的……
“走这边。”
莫惟明忍不住提醒,让大家走上灵力愈发浓郁的方向。尽管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既然队伍里有人决定这么做,还得到了九爷的许可,自己没有理由不帮他们——他当然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很快,更多的异常出现了。
所有树的树叶都逐渐趋于一种美丽的黄色。不是那种不健康的枯黄,而是那种柔和的金黄。一切都好像在发光似的。许是到了正午,阳光正巧将它们的颜色衬托得更加艳丽。但从树木的主体可以看出,它们依然属于不同的种类。
只是纷纷换上了秋季银杏的叶子。
“是秋天的颜色呢。”殷红说,“这比刚才顺眼多了。”
“现在已经要过年了吧。”军医皱起眉,“出发前,我记得马上就要除夕了。不过以这里的气候,的确说是入秋也不为过。但为什么是银杏?这太奇怪了。”
紧接着,更为奇怪的场景就呈现在几人眼前。
说是奇异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