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听澜保持着沉默,他既没有反驳姚阡陌的话,也没有赞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姚阡陌说的话问题不大,但是每个人思考问题总有自己的根本出发点,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差异,都可能会导致最终看法与结论的千差万别。
他与姚阡陌就是如此。
凡事都应该是在一定限度之内的,不然一旦超越了限度,那也许再好的事情都会变成不好的事情。
善意也是如此。
善意是一件好事,但是过度的善意却不是一件好事。
解白体内阴气会成为祸患是必然的事情,这不是他愿意多承担一些责任就能避免的事情。
同样的,阴气会腐蚀生灵,这也是必然的事情。
既然是两件都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那无论他愿意承受多少责任,都无法改变这个局面。所以他要做的事情就应该是在事情的局面变得更恶劣更糟糕之前,把问题处理掉。
他当然可以选择置之不理,他大可以去赌一把,赌那名少女体内的阴气会在什么时候失控——也许,等到太纯府正卿换人的时候,那名少女体内的阴气都不会失控,等到失控的时候,也远远轮不到他来头痛。
但是用来作为赌注的,却是更多人的性命——如果赌注只是自己的话,曹听澜可以陪姚阡陌赌一把,哪怕赌输了他也毫无怨言。但是此刻他不能拿那些平民百姓的性命来作为赌注,赌输了的话,那代价,不是一句他愿意承担就能承担得起的。
他当然知道如果杀了解白可能会引来那个女人的疯狂报复,但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一命偿一命,把自己这条命赔给那个女人,只要能保证更多人的安全,那这就是他太纯府正卿的责任。
所以此刻,他可以放姚阡陌和解白离开,只是为了避免在煌天动手,再次引出那个男人,让万魔血狱失守。
但是只要姚阡陌和解白离开煌天足够远,那他就会命令太纯府不必留手,一定要竭尽全力地诛杀解白,趁着这个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有的好时机。
骂名?
那又如何?
他曹听澜当这个太纯府正卿,图的难道是个好名声吗?
如果只需要一个好名声就知足的话,那他曹听澜有的是路,没必要走这条崎岖坎坷的道路。
他曹听澜,图的是当年自己故乡的惨剧不再重演,这个世上,能够永远太平。
为此,他可以背负起所有的骂名。
他不在乎。
曹听澜瞑目。
姚阡陌抬起头,看向了皇宫最高处的晨星楼:“帮我传话,我要见煌帝。”
煌帝登上了皇宫最高的那座晨星楼,他推开了最高层的门。
最高层的房间很狭小,却打扫得很干净,整洁。
在下一层,悬挂着的是历来煌帝的画卷,那是煌朝的皇室宗亲祭祀祖宗的地方,而再往上这一层,自从这座晨星楼在太祖时期兴建而起之后,则只有历代煌帝才有资格进入。
所以很多人都好奇,在这最高层又到底存放着什么。
在阁楼的最中央,一支支终年长明的蜡烛的烛光之中,挂着一幅早已泛黄的画卷。
煌帝看着那幅画卷,默然不语。
如果此刻有听香湖畔的平妖士在此的话,应当便能认出画卷之中的那个人,正是之前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在了万魔血狱之中的青年。
画卷上只有画像,没有题跋,没有文字。
所有要传达给子孙的内容,通过历代煌帝的嘴,口口相传。
当年其实并非没有更好的选择。
但是太祖皇帝的决定,却让煌朝就此多了一个永远也卸不下来的包袱。
太祖皇帝的一个计谋,逼得那个青年不得不以身赴万魔血狱,哪怕太祖皇帝,无比亲切地称呼他为“大哥”,而他的这位大哥从来没有辜负过他。
太祖皇帝自然有着他许多的思量,比如那个青年留下来,活着,是对他皇权的威胁,那个青年活着,迟早会阴气失控……
无论当年太祖皇帝到底出于什么考量,用出了那个计谋,最后的结果却是历来煌帝都所共知的。
煌朝与新建立的长青宫、早就存在于西南的森罗妖国势成水火,森罗妖国好歹还受那个青年的约束,但是长青宫却不在乎。妖族的大爱大恨,使得他们根本不会放下自己救命恩人被逼杀的仇恨,而妖族漫长的寿命,更使得这份仇恨成为了煌朝立国七百余年来一直都不得不品尝的苦果。
唯一值得庆幸大概还是那些大妖都还记得那个青年是个人类,都记得那个青年对于恃强凌弱的坚决反对,所以那些大妖从来不屑于对普通人出手,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大煌皇室。
当年煌朝真的想鼓励宗派建立吗?
煌朝其实也不是很愿意,宗派的力量过强就会试图跳出王朝的约束,但是如果当年不鼓励宗派建立,不成立太纯府的话,煌朝的皇室可能都遭受不住那些曾经受过那个人恩惠的诸多人与妖的报复。
甚至就连太纯府建立的这段时间,都还是那个被太祖皇帝逼杀的人帮他们争取的。
太祖皇帝晚年,兴建了这座晨星楼,将那个被他逼杀的青年的画像悬挂在了这最高层,他没有告诉子孙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告诉了他的子孙,他曾经做了什么。
太祖皇帝龙御归天之后,就连他的墓碑也按照他的遗嘱,化为了一座无字碑,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诉说。
可是,难道当真不是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应当如何评说自己吗?
煌帝也不知道。
太祖皇帝毕竟已经驾崩七百年了,谁也不知道,太祖皇帝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任的煌帝也只能从那本《太祖起居实录》最后几页,揣测太祖皇帝当年的心境。
太祖皇帝御龙归天前一夜,在当时的太纯府十二府君的陪同下,去往了听香湖上夜游,一去两个时辰,归来后,太祖皇帝便卧床不起,半日之后,突然轻轻说了一句“好怀念当初在谭州的日子啊”,然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关于太祖皇帝当年在谭州发生了什么,有许多的记载,但是没有一个记载提到过那个青年,就像后世的史册里,也永远没有那个青年的名字出现,所以煌帝也不知道太祖怀念的又是什么,他只是觉得,那可能也是一种深深的悲哀与无奈吧。
骗得过天下,又要如何骗得过自己?
煌帝叹息。
这就是大煌背负了七百余年的罪,只要那些大妖还存活在世,大煌的罪就永远不可能从他们的脑海之中被洗去。
煌帝凭栏远眺,听香湖畔聚集的人群在他眼中看来,无比清晰。
他站在这座晨星楼上,看到了整个过程,他微微瞑目,缓缓地走下了最高层,来到了倒数第二层。
“那便见一面吧。”煌帝微微笑着,神情有些黯然,向着黑暗中的身影说道,“老实说,我也没有想到,能够见到他。”
听香湖畔的曹听澜皱了皱眉头。
“你们在此处等我,我去去便回。”姚阡陌向着刘晚阳微微颔首,刘晚阳迟疑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当姚阡陌见到煌帝的时候,煌帝端坐在紫宸殿的书房中,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姚阡陌,笑着说道:“这个身份,你还喜欢吗?”
一并赶来的曹听澜神情没有任何的变化,他当然追查过姚阡陌的来历,后来知晓姚阡陌与那个女人有关联,姚阡陌的身份又无懈可击,他大致就猜到了,只有属于太纯府又不属于太纯府的人才有能力做出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来,能够主使他们的人,也就只有眼前这位煌帝了。
“多谢陛下的好意。”姚阡陌微微颔首,甚至连基本上礼貌的谦恭都不曾有。
煌帝并不气恼,他只是笑了笑,眉眼微微低垂了下来:“你想要带解白走?”
姚阡陌点了点头。
“这里是煌天,有这么多高手坐镇,你有什么样的本事,带她走?”煌帝笑着问道,言语之中毫无杀意,但是却不禁让人心生几分寒意。
“我也许带不走她,但是你留不住我。”
“哦?”煌帝一挑眉,“那你能如何?”
“陛下有一封手谕。”姚阡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煌帝眯起了眼睛。
姚阡陌瞑目,悠闲地站定,似乎心中全无担心。
“你能帮朕?”
“自然不会让陛下做亏本的买卖。”
“看起来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谈不上,只是顺手卖了几个人情,总是能拉到一些人来帮忙,再加上陛下的运筹帷幄,想来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哈,运筹帷幄。”煌帝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谬赞了。”
“我只有一个条件。”
“朕明白。”煌帝站起了身,“朕承诺你,绝不会再针对解白出手。”
姚阡陌凝视着煌帝的面庞,过了许久,才说道:“希望你能够兑现你的诺言。”
姚阡陌言讫,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提起了煌帝桌上的笔墨,写下了两封信:“信就麻烦按时送到了,一个月后,自然会有人代我兑现诺言。”
“那便恭送……”煌帝顿了顿,“……请了。”
姚阡陌摆了摆手,转身便离开了紫宸殿,一刻也不愿意多做停留。
曹听澜欲言又止。
对于现任煌帝的脾性,他还是有所了解的——现任煌帝并不是一个个性太过刚强的人,但是一旦下定主意,也不再是一个能够被改变的人,所以他放弃了劝说煌帝的念头,只是说道:“希望陛下日后,不要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曹听澜言讫,便也转身离开了。
煌帝则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世上哪有什么决定能够确保自己永远不会后悔的。
路这么远,哪有那么好走啊。
“师父……”
看着姚阡陌终于归来,被众人环伺刘晚阳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
“无事了,我们走。”姚阡陌摆了摆手,众人看向紧随着姚阡陌出现的曹听澜,曹听澜点了点头,众人才缓慢地让开了一条路。
姚阡陌带着谢鸳和解白向着煌天城外走去,刘晚阳原本想要跟上,却被姚阡陌所劝阻:“你不必跟着我,至少现在不必,现在跟着我,太危险了。”
刘晚阳挠了挠头:“那我接下来做什么?”
姚阡陌凑到了刘晚阳的耳边,低语了一阵,才抬起头笑道:“我会尽快处理完手里的事情,带你回东海上。”
“但是我爹他……”刘晚阳有些迟疑,离家的时候,老东西说过,没有收到消息,就不要回绮云居。
“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姚阡陌问道。
刘晚阳不语,怎么可能完全不担心的,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莫名其妙让自己离开绮云居,没有消息不要回去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父亲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刘晚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放弃了和姚阡陌一起离开的念头,只是把安魂抚怨玉交还给了姚阡陌。
姚阡陌走入了人群之中,他看到了柳妃卿,也看到了被柳妃卿抓着的柳斩。
柳斩撇着嘴,神情有些无奈。
姚阡陌咧着嘴朝着柳斩笑了起来。
柳斩一愣,也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姚大哥保重,鸢姐保重,小白醒了帮我跟她说一句,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再去找她的。”柳斩抱拳。
姚阡陌挥了挥手,谢鸳也挥了挥手。
在姚阡陌即将走出人群重重包围的时候,一身鲜红的衣裙也蓦地闪现在了姚阡陌的身边,满是疲惫的青霜冷冷地扫了姚阡陌一眼。
“辛苦你了。”姚阡陌一眼就能看出,青霜只怕受了不轻的伤,轻声说道,“好好休息吧,现在一切有我,不必再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