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天,听香湖畔。
一名素衣女子倒负双手,静默地伫立在听香湖畔,看着听香湖上来往交织的游船,神情漠然。
这女子容颜惊世,眉眼之间波光流转,尽是难以遮掩的天然媚意,一起一伏,都有着令众生颠倒的力量。
有几拨附近的泼皮无赖纠结在了一起,在远处虎视眈眈地看着这名女子,不时地低语着几句,一边与其他的泼皮无赖勾心斗角,一边商议着要找个好的时机下手,将这女子掳走,送到某个大人物的府上——从这名女子踏入煌天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些大人物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渠道表达了他的意愿,毕竟如此美丽的女人,又有多少男人会不想要呢?
更何况,她还那般妩媚,那般令人神魂颠倒,一旦颠鸾倒凤起来,只怕比与寻常女子更要快活千倍万倍。
女子在听香湖畔一直伫立到了黄昏时分,其间不时有一些瞧出了端倪,又胆子大的人,上前好意提醒女子,女子都平静而有礼地表达了感谢,并不将这些提醒挂在心上,倒是让那些好心人觉得这女子当真是不怕死,听不进劝的。
真以为这是天子脚下,就一切清明了?
那怎么可能嘛,仗势欺人的恶人到了哪里都有,贪污腐败的官吏永远不会消失,更何况此地权贵云集,那些能在煌天城里戴好乌纱帽的,有几个不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其中又有几个是真的清白?
这女子若是遭了那些权贵毒手,还真指望那些官老爷能为她伸冤的吗?如此美丽出个门却连贴身护卫都没有,一身的素衣也是粗布衣衫,一看就是寻常人家出身,到现在没个依仗,那出了事也就是石沉大海,谁能怎么办?
但是既然女子这么不识好歹,他们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强行将这女子拖走吧?他们也就只有悻悻地离开了。
夜色渐深,听香湖畔已经没有了游人,只有对岸的听香楼,亮起了满堂灯火,阵阵琴音隔江而来,慷慨激昂,如同千军凿阵。
女子微微笑了笑,眉眼舒展,更是千万种风情,含情脉脉,倾倒众生。
那些还在暗处窥视着女子的泼皮无赖都被这一笑所颠倒,精神有些恍惚。
“散去吧,找到给你们传讯的人,你们就可以回家了。”女子淡淡说道。
那些泼皮无赖纷纷掉转身形,不再留在听香湖畔,而是各自散开。
“铮——”
琴音陡然高昂了三分,在听香湖畔上泛起千万涟漪,女子眉梢微微一颤,并不言语,那些泼皮无赖也在略微的迟钝之后继续前行,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女子的嘴角挂上了一抹满是嘲讽的笑容,真以为自己有天市垣大阵为凭依就无敌了?
未免太过自信了一些。
自己既然敢踏入这煌天,就无惧区区三垣,有本事,你倒是将煌天大阵抬出来,让我来掂量掂量,你们到底有几分本事。
片刻过后,天市抱着风去来站在了女子的身后,她的姿态有些紧张,已经做好了要迎接一场大战的准备——这个女人的修为她看不透,既然看不透,那就只能是天师境,而且很可能还是天师境中最上层的存在,她只是随口一说,就操纵了那些泼皮无赖,哪怕自己横加干涉都没有使得她施加在那些泼皮无赖身上的精神影响有丝毫的松动。
来者不善。
天市捻住了风去来的琴弦,一道清冷的劲意随着缓缓凝聚,却始终悬而不发:“敢问阁下,意欲何为?”
女子依然双手负后:“怎么,太纯府的人都这么大排场么,站在这湖畔赏景都不成?”
“阁下杀心太重了。”天市回答道,“一个赏景的人不该有这么重的杀心。”
“重吗?”女子慢慢地转过了身,哪怕天市早就隔江见过女子的容颜,但是此刻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见到女子,却依然有些心旌动摇。
天市强行稳固住自己心念,才道:“那些人……”
“怎么,你要救他们?”女子微嘲,“原来太纯府的人,比起保护好人来,更在乎保护垃圾一些,真是让人失望。”
天市脸色微变,带着几分怒意道:“若不是你一直站在此处……”
若不是这女子在这里伫立了一天,怎么会让那么多人知道她的存在,让那么多人动了心思。
“我一直在此处难道就犯了什么法了不成?难不成我站在这里,拿刀子逼着他们下达那些龌龊的指令了?”女子冷笑不止,“你可知今日煌天城内,单你天市垣大阵之中欺男霸女之事一共发生了多少桩?恃强凌弱者多少件?溜门撬锁,盗窃劫掠多少?”
天市一愣。
“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今日你天市垣中,共有三十三名女子被凌辱,四十三名少年被拐卖,二十七名老者被当面抢走了生活物资,偷窃者一百九十五,老弱病残八十四人死于冻馁、疾症,比起那些泼皮无赖来,难道他们更该死一些,怎么不见你多看他们一眼?还是说,他们的命就是这么轻贱?那些为非作歹的达官显贵死不得,他们却可以死而无人问津?”女子满眼的讽刺之色,那目光就像是一口剑一样,刺入了天市内心的最深处,刺得天市的心都不由得一阵猛地抽搐了起来,“我听说,天市垣当年也是街边孤女,差点溺毙听香湖里,现在看起来,也许她当初早就已经溺毙在听香湖里了,留下的不过是一个虚无的躯壳而已。”
“令人失望。”女子连看也不再看天市一眼,“都是一样地令人失望,这就是他许诺的太平天下,这就是他许诺的清平世界,都是一样,令人作呕的谎言。”
天市抿紧了嘴唇,身躯微微颤抖着,脸色有些发白,她有心想要反驳女子,话语到了喉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已经安排了人去拦下那些泼皮无赖,但是没关系,我想要杀的人,你拦不住。”女子转过了身,重新背对天市垣,“比起在这里与我对峙,你还不如多想想,你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立场来当你的天市垣阵主。你若是不服,叫上太微、紫微一起来,我倒要看看,这煌天城里,还有几个站得直的人。”
天市脸色一阵煞白,她将琴弦越捻越紧,越捻越紧,使得琴弦已经切割入她的血肉深处,滚滚鲜血流淌而下,将琴弦染得透红却依然不肯松开,只有泪水顺着她的面颊不断地流淌下来,濡湿了衣襟。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这女子说的对,她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自我鄙夷,她陡然觉得自己原来是这么丑陋,早就已经走错了路。
过了许久,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劲打中了天市捻住琴弦的手,使得风去来发出了“嗡”的一声颤鸣,天市一口鲜血喷出将幂篱的帘幕染得透红,踉跄后退了数步,才艰难站定。
天市看了一眼女子的背影,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了身,抱着风去来渐渐走远了。
“哎,何苦来着。”当天市走远之后,姚阡陌从附近的树林之中走了出来,他站在了女子的身边,与女子并肩而立,“我知道你很失望,但是你不该如此苛求其他人。”
“我苛求吗?”女子冷笑了一声,“他们当年是如何苛求他的呢?他已经尽力了,却要因为力有不逮的事情而受到他们的攻讦诋毁,那个时候,可有人帮他说过一句他们苛求他了?那个时候,就在这里,千万双眼睛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盼着他去死的时候,可曾有一人说过这是他们对他的苛求?现在,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都不去做,我说出来,就是对他们的苛求了?”
姚阡陌苦着脸,双手笼在袖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他其实很理解女子的心情,尤其是站在这听香湖畔,更是如此。
隔着听香湖,神霄君正守着万魔血狱的大门——而那扇大门,是一个人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强行堵上的。
他本可以不那么做的,他可以横行无忌于天下,哪怕万魔血狱真的崩溃,让万魔血狱另一端的力量来到此岸,对于他和女子这样的强者来说,都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们依然能够过他们的日子。
但是他却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入了万魔血狱,用自己的身躯强行堵上了濒临崩溃的万魔血狱大门,与他所挚爱的一切从此天人永绝,连他与女子的孩子都没有能够看上一眼。
所以,女子心生怨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换了姚阡陌在女子的立场,以姚阡陌往年的性子,是绝对会让整个世界为他殉葬的,因为这所有看着他去死以换取他们活的人都不配活着。
但是素来杀心极重,根本不在乎他人死活的女子却忍耐着,一直忍耐着,一直都念着他当年说过的话,一直念着这世上还有许多根本不知晓这一切的无辜,还有许多善良的人,他们不应该承受这些恶果,所以她忍耐了下来。
现在她到了煌天,到了她丈夫埋骨的地方,看着那些丑恶的东西,想着这就是她丈夫牺牲了一切所换来的东西,想着这就是她家破人亡所换来的一切,让她如何能够不怨恨,如何能够不起杀心呢?
姚阡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对夫妻已经承受了太多,而那出悲剧已经延续到了更多人的身上,这其中,也包括他。
曾经所发生的一切,又在现在默默地塑造着现在的一切。
是好,是坏?
姚阡陌也不想妄加评判,但是他更愿意去相信当年那个人说的,世上总有很多坏事,但是也有一些好事,如果没有人来做,那就我来做吧——至少,要让人在黑夜的最深处,看到哪怕是最熹微的一点晨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