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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惟演走进王府后院的时候,就见刘娥正坐在书房前面的廊下,捧着一本诗集,轻声诵读:“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钱惟演站在窗外,看着气质迥异的刘娥,终于开口:“小娥。”

刘娥扭头放下诗集,怔了一下站起来道:“钱二郎来了,我这就去叫王爷。”

钱惟演笑着摆手:“不急,王爷已经知道了,叫我来这里等着。”

刘娥便引钱惟演到书房内坐下,熟练地拿起茶具为他烹茶。

钱惟演眼睛落到旁边刘娥临写的字:“你如今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她野性未驯,时时刻刻如一只准备搏杀的小兽,哪怕在桑家瓦肆装模作样地模仿其他的歌姬学着灵巧奉迎,也到底是野狐不似家兔。

而此时,她留在王府数月,却就如同一只已经驯养了的小狐,收起了爪牙,显出一种慵懒闲适而导致的温驯来,但却了少了些活力生动。

刘娥自己倒没觉得,笑道:“我也不知哪里竟不一样了?”见钱惟演沉默不语,刘娥反而来了兴致,问他:“你说啊,我哪里不一样了?”

钱惟演看着她,忽然问:“你如今开心吗?”

刘娥本以为自己会不假思索地说“开心”,可是话到嘴边,忽然就是一怔。韩王待她温柔体贴、尊重呵护。韩王府的生活极之富贵,对她以前的生活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好。说不喜欢那是违心,可若说是喜欢……

她想到她走过回廊里,那暗中射来的嫉妒眼神;那些有体面的管事看着她的,是掩不住的轻视甚至是故意无视。整个王府中,待她好的,也不过就是韩王、如芝、张旻等寥寥几人罢了。而她深知,这些人待她好,也不过是瞧在韩王的份上罢了。

她不怕别人待她不好,别人越是针对她,她越是有跃跃一战的兴奋。可是这种只有眼神和暗处窃窃私语,却毫无行动的敌意,教她就是有满腹的恼怒,也无从发作。她更是不屑为这样的小事,去和韩王投诉说别人待她不好。

她读的书少,不知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周遭这样的氛围,让她就是再强悍的心性,也不免会受到影响。这样的影响,甚至是韩王待她再好也无法完全抵消的。她懂得那种眼神,就像是鬣狗跟着受伤的狼身后一样,就像是秃鹫跟着未死的人身后一样,那种等着对方失去反抗之力以后咬死对方笃定的恶意。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再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好,配得上王爷待她的这份心意,努力让自己更接近那些看上却举止优雅的侍女,那些“宫中出来的人”,让别人再也无法挑剔她的野气、土气、没规矩、没才华。她极为努力,也进步很大,但可惜的是,她毕竟时间太短,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想要的脱胎换骨。

钱惟演看着她怔神,也是有些心悸,再问她一句:“你不开心吗?”

刘娥回过神来,忙笑道:“怎么会呢?王爷待我极好,我怎么会不开心。”

钱惟演见她提到王爷,眼中顿时焕发出神彩来,嘴角也不由多了几分笑意,心中暗忖,不枉王爷这番水磨功夫潜移墨化,她如今果然心里也是有了他。当下又轻轻道:“可是府里人待你不好?”

刘娥怔了一下,眼神微有飘忽,道:“不是的,府里那些人待我也是很好的。”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真的没有人待我不好。”

她这话若是说给元休听,元休自然就忽略过去了。可钱惟演却是曾经一朝从皇子降为臣虏,自吴越归降入汴京的一路,受过辱,忍过气,也面对过各种恶意的眼光,他这一听,就听出来了。面上没有人待她不好,但她必然是感觉到了十分的不好,才有这样的话。但当下也不说出来,只低头饮茶。

及至元休来了,刘娥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忙出去了。

钱惟演看着刘娥出去,看着元休一直目光炯炯地盯着刘娥背影,心中好笑,道:“王爷,你成日家还看不够啊?”

元休眼睛闪闪发亮,他也不掩饰,直接道:“是看不够。”接着就炫耀起来,“你可不知道,她实在太聪明了。惟演,她学得比我快多了,简直一教就会,根本不需要教第二次。”刚开始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好奇,想看她能够学到多少,结果她是一张白纸,更是一块璞玉,眼见着她在自己身边,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丽,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神奇太美妙了。

钱惟演由着元休夸耀,却也只是笑笑不说话,静静听着。

元休滔滔地说了一大堆刘娥的好话,却又别扭起来:“只是,我觉得她似乎没有想象中开心。问她,她又不说。惟演,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钱惟演就问:“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元休有些犹豫,他也猜到了什么,可又无法确定:“若是有谁对她不好,她只管告诉我,我与她出气便是,可她为什么不说呢?难道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还不能教她放心吗?”

钱惟演见元休陷入苦恼,暗叹一声,道:“王爷自那日寻了她回来之后,可曾有进一步的表示?或者确定下名分来?”

元休一怔,还是摇了摇头:“那一日我说过,一切都要她自己愿意。况且,那一日她大发脾气,我又如何敢与她再提。”他虽然恼了雷允恭的胡闹,可细想来,自己又能给出什么?他能够说,自己的心里,只有刘娥一个,并无旁人。可是他却不敢说,他只娶刘娥一个,终身无他。

所以他开不了这个口,雷允恭是说得直白,可他最终也无法对刘娥说,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也许他在心里早已经把她当成自己未来的妻子,可是真正现实中,他却给不了这个正室之位。

甚至他会娶别的女人为妻,而他能给刘娥的,顶多不过是一个妾室之位而已,或者在皇家,可以是一个能上玉碟的侧妃。可还是个妾啊,他知道这是刘娥所不愿意的,就更加说不出口,不敢说出。

钱惟演心中暗叹:“刘娘子只不过不愿意被人轻亵,因此才离府出走。但她绝对不是个狂妄无知、不明事理的人。王爷待她如何,她岂能不知。她既肯回来,自然是心仪王爷。也当明白有些东西,王爷作不了这个主许不了她,和有些东西王爷能许她的却轻贱与她,是两回事。王爷,你但心尽你的心给了,而不是轻言欺瞒,她自然能够明白。反而是王爷粘粘乎乎,不肯予一句准话,才教人心冷。”

元休听了这话,却似醍醐灌顶,站了起来:“我,我岂是不肯予她!我只是怕再惹了她生气罢了。”向着钱惟演一礼:“好惟演,多谢你了。我这就去准备。”

此时正值年底了,元休既得了主意,就去准备,却只瞒了刘娥一人。

转头新春佳节来临,元休忙着各种大典,每日里只是出门前与刘娥匆匆一别,晚间回来也就到书房一会儿,又要赶着各种贺表等,两人也交流得不多。

及至元日时,皇帝召诸皇子共享家宴,元休本以为这就是一次走过场的家庭欢宴,老二元佑写了长论,老三元休献了书法,老四元俊舞了剑,老五元杰赋了诗,连最小老八元俨也奶声奶气地说了几句吉祥话,席上欢声笑语一片。

唯有元佐却是一直发愣出神,及至皇帝问到他,有什么可说的。谁晓得元佐居然抗声道:“往年元日,我们合家团聚,热闹非凡。可今天的宴席上,父皇不觉得冷清了许多吗?”

皇帝顿时把脸沉了下来,李德妃慌忙打圆场:“大郎莫嫌冷清,等你几个弟弟今年择了婚配,怕是明后年就热闹了。”

众人也都笑了,诸皇子赶紧打混:“正是,正是。”

不想元佐完全不理会众人的“好意”,直接站起来走到正中跪下,道:“父皇,儿臣说的是三皇叔,是德恭、德隆几位兄弟!往年大家一起多么热闹,如今少了这么么多人。我们在这里欢宴,还不晓得他们在房州如何……”

李德妃心中暗道糟糕,急急打断元佐的话:“大郎,房州那边,自也有官家赐下的年节赏赐,你不必记挂。”

皇帝却沉下脸来,一摆手:“你不必打岔,让他说下去。”

元佐却不去看李德妃与元休焦急神色,只管自己说下去:“父皇,当初说三皇叔和卢多逊谋反,如今半年多过去了,并无更多实证,不如就此赦回吧。”

皇帝更加气恼,指着元佐喝道:“他哪里冤枉?光凭他挑唆你,离间我们父子,朕就没冤枉他!”

元佐急了:“父皇,你不讲理吗?”又情知皇帝如今不与他讲理,辨驳不得,只得磕头软求:“父皇,三皇叔从未挑唆什么。儿臣凭的是一颗做儿子的心呐,为的是父皇……”

皇帝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住口!朕和他几十年兄弟,难道还不了解他吗?他心存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你无须多说!继恩,把楚王带回东宫,好好休养。”

王继恩连忙上前,强拉了楚王离去。

元佐起初甩袖不肯,李德妃在主位上不停摇头,元休又拉着他衣袖,王继恩又孔武有力,抱住了他连哄带劝地下来了。

生了这么一场变故,殿内顿时有些冷场,所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元佑心中说不出的快意,趁机道:“大皇兄也真是的,这么喜庆的日子,却要触怒父皇。身为人子,委实不孝。”

李德妃见他说出这样的话,分明是有心离间,一皱眉头,想要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不想皇帝此时正恼,他自己恼了大郎是一回事,别人却是说不得的,二郎说这样的话,叫他顿时迁怒起来,恼道:“这是你做弟弟说的话吗?他是你大哥,还轮不到你来说他孝不孝!你自己的孝悌恭敬又在哪里,没人伦的东西!”

这话说得重了,元佑惶急,跪下哽咽道:“父皇说这样的话,教儿子如何敢受!”说着重重磕起头来。

李德妃忙道:“二郎,你父皇如今正生气,你别添乱了,孙妹妹快带二郎下去,好生劝着他。”她这话,却是看着元佑的生母孙氏说的。

孙氏素不得宠,眼见明明是楚王冒犯,皇帝却迁怒自己儿子,李德妃更是借机挑事,心中委屈,却不敢说,只得上前去拉元佑:“二郎快下去,怎么这般没眼色?”

元佑满心伤怒,被父亲扣上一顶“没人伦”的帽子,教他以后在兄弟们中如何抬头,岂能不辨解一下?然而皇帝盛怒,李德妃还借机拿他生母作伐,待要再留下来,只怕就让生母难堪,只得忍气吞声,随孙氏回了她的宫里,越发满心愤恨。

孙氏也只得劝道:“你同大郎争什么,明知道你父亲就只肯受大郎的气,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前些日子他们父子不和,满宫里连娘娘带我们都噤若寒蝉,如今好不容易好了些,我们也只是念佛呢。你不劝着好些,反去踩他,岂不是自讨没趣。还让娘娘……”说到这里,不禁拭泪。

李德妃无子,偏前头大郎与三郎的生母早没了,她早将二子视为便宜儿子,大郎有皇帝宠爱着,她插不上手,就在三郎身上下功夫,哄得三郎亲近于她之后,借机将娘家侄女嫁与大郎。

偏生二郎心气高,处处与大郎争风,又爱在三郎跟前摆哥哥的谱,教三郎吃了几次暗亏。三郎傻,吃了亏也不觉得,却教李德妃记在心里头,借故就发作孙氏教子无方。孙氏满心委屈,却又拿这个从小就有主意,如今又已经开府封王的儿子没办法,只能受夹板气。

如今不免唠叨起来:“前儿德妃说,要从将相门第给你们择偶婚配。你也好生收敛些,你府上有个宠婢,这事儿连德妃都知道了,前儿还拿这事跟我说,若没个决断,也不敢拿好孩子给你。”

元佑顿时瞪起了眼睛:“她敢!我是皇子,岂是她能够胡乱作为的。”

孙氏愁道:“你今日惹了你父皇不高兴,就怕她借机生事。”

元佑冷笑:“由不得她!”心下却暗自思量起来,同孙氏道:“你看着她这些日子请了哪几家的闺秀来,我自有主张。”

果然次日就听说李德妃准备过得数日花开之时,请十余家将相之家的闺秀进宫赏花,元佑打听得有代国公潘美之女,心生一计,就借故商讨兵事,频频往潘府讨教。

不久连皇帝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他知道这个儿子自幼心高气傲,潘美是开国重臣,他的女儿自然是值得婚配皇子的。他看了看李德妃报上来的诸女名单,心里也暗暗择了几个。

皇子后宫,诸般为配婚之事使劲,唯有元休置若罔闻,只一心筹备要事,这日就兴冲冲回家,叫了刘娥道:“快换件衣服,我有事带你出去。”

刘娥一怔,问他:“又要去哪里?”

却是自那日后,元休总是拉着她出去玩,这些日子玩了许多地方,弄得乳母刘媪都有些烦言了,私底下劝了元休几次,元休口中应着,这几日果然出去少了些。这种事自然是瞒不了人,也有人悄悄就透给刘娥知道了。

刘娥观察了元休几日,果然见他也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经常同自己在内书房待着一起读书习字,倒是多在外书房与属官伴读们商量事情。

如今刚过了元日,又还不到十五,不前不后的,这时候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刘娥迟疑了一下,如芝见状,忙拉了她出去换衣服,劝她:“王爷肯带你出去,你又犹豫什么?”

刘娥心中惴惴,道:“我怕嬷嬷又要责怪我引得王爷出去,不好好读书……”

如芝笑道:“大年节下的,都是出去玩的时候,谁来读书?你素来大胆,如何这些日子来竟胆小起来?”

刘娥怔了一怔,她也感觉到了,她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可是自那次元休将她找回来以后,她反而变得患得患失了。若在以前,她是不怕与人争,与人闹的,也是不怕走出去的。可是她晓得了王爷对她的心意、看到了他对她的种种付出之后,她却不能不顾忌了。

或许,是她心里开始有他了,所以不想因为自己与别人闹矛盾,而让他做出不愿意做的事来。她知道他是极为心软的,这府中上下服侍的人,他多少都是有感情的。可就是因为她受了欺负,他将服侍他多年的侍女嫁了人。就是因为她暗中哭泣,他要去追查谁让他受了委屈而将一名属吏处分了。

他为她做得越多,越成了她沉甸甸的负担。

她只笑了这一下,如芝却已经明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她才是最清楚的人,当下握着刘娥的手,道:“小娥,你很不必如此。我们女儿家的好日子不多,王爷待你好的时候,你若还怕了别人,将来岂不是更受人磋磨。唯有在这时候立起来,收伏了她们,将来才有你的清静日子。再说,这些人原是自己有错,又不是你害的。”

刘娥明白她的意思,不仅是如芝这么想,恐怕这府中除了韩王以外的人,都是这么想的,看着她的受宠能到几时?连她自己,又何尝不这么以为呢。在经过几个人探测出韩王待她的底线以后,如今众人都捧着她,再没有一个人会去为难她,得罪她的。哪怕是乳母刘媪,虽然也踞傲如故,见着她始终也从没给过个笑脸,但却也没有再给过她难看的脸色和难听的话了。顶多冷着一张脸说她几句“好自为之”“小心服侍”“不得骄傲”罢了。

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等着韩王有一天厌倦了她,到时候,她还能如现在这般得意吗?

所以她并没有得意,也不敢得意。或者如她这样的人,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乘着有宠的时候,多要些赏赐,多攒些钱,这样等到她不得宠的时候,至少还有银钱傍身。

她虽然极爱银钱,可这时候,却反而不愿意用这种宠爱替自己要钱。她若要钱,她会坑闷拐骗,她会拼尽全力,哪怕是折手烂脚从油锅里抢钱也会干。可她却不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在韩王身上弄钱。

或许哪天他又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对她不再一心一意了,那时候她或许会争宠卖好地从他身上拐钱。

可现在,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利用他对她的好,也不愿意糟蹋他对她的好。

她回过神来,对如芝一笑:“我哪里是胆小,我是怕生了意外。”

如芝给刘娥换了衣服,才一出去,元休就急急地拉着她出门了。

两人出去时,有时候就作主仆打扮,有时候却让她扮成个小书僮,也有时候一起扮成书生,这次出去,却是如芝将她只换了一般普通的出门女装,出去之后,就坐上马车,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停下。

刘娥下马车,就见着一所小院,门面既小,院子看上去也普通。正疑惑元休怎么会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就见门内迎出来几人,当前正是龚美,还有张旻、王继忠等一帮属官。

刘娥诧异:“这里是……”

王继忠就笑道:“这里是龚美兄弟的新居,这一条街就在王府右巷,都是府上侍卫住的,左边是我家,右边是宋师傅家。”又指身后几个妇人,道:“这是我浑家,这是宋师娘与她闺女。”

却是元休安排龚美做了护卫,跟着武师傅学艺,又安排了房子。前些日子刚搬过来,今日就安排给他暖宅。

王继忠家的与宋师娘及她的女儿宋大姐拥着刘娥进来,就见小厅中已经布置了几套钗笄,这才听得龚美道:“小娥,今日是你十五岁的生日,我、我……”他“我”了半天还是说不出来,索性就说了实话:“王爷特意安排让你在我这里行及笄礼,还请了宋师娘与王大嫂来给你帮忙。”

刘娥怔住了,她忽然想起,正月初八,正是自己的生日。

可是她从小到大,也就是婆婆在的时候,会在她生日时给她煮一碗汤饼,多一个馒头,及至他们开始逃难以后,她再也没想过自己的生日。

原也就是那一日,元休问她几岁了,又问她什么时候生日,她只随口说了,哪里晓得,他居然会给自己这一份大礼。

原来元休听说女子十五及笄礼最是重要,他本想安排让乳母刘媪给刘娥授笄,但刘媪哪里肯,他求了半日就是不松口,元休就索性安排在龚美住所办,又想借假龚美之意,龚美听说此事也是不胜感激,就问了下隔壁的宋师娘,于是就请了左邻右舍来帮忙。自己本也要依着元休吩咐说的,只他是个老实人,说了半日,还是不肯冒人之功,干脆将实话说了出来。

贵人行及笄礼,要请正宾、赞者、执事等,器物华贵,仪式繁杂,要有笄、簪、冠三样,并一堆拗口的言辞。他们这等普通人家,也就节省些来,只宋师娘来为刘娥作正宾插笄,王大嫂在一边作赞者相助,宋大姐帮助做执事端盘子。先是刘娥跪下,宋师娘就解了刘娥的头发,再重新盘了,用布巾包上,又从盘子里拿了一支玉笄插了,说了几句祝词。王大嫂也说了几句吉祥话,龚美当她娘家哥哥,说了几句勉励之语,于是仪式就完了。

随后就摆了桌子,宋师娘与王大嫂帮忙,去厨下端了早就烧好的菜来,摆开宴席。

元休拉了刘娥入座,却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刘娥本能地推让,元休笑道:“今天你是寿星,又乔迁新居,不但要坐在这儿,待会儿还要你敬各人的酒,谢大家给你庆生。”

刘娥万没想到,元休居然会给她过生日,甚至为她举办及笄之礼。这样的行事,她听说过,没见过,更没想象过自己能够有这种仪式。也许这种仪式对于元休来说还太简陋,但对于刘娥来说,却是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好事。

乡下的丫头,长多少岁,也不会有人给她过生日的。她看过的那些乡野丫头,更不可能有所谓的及笄,不过是看着有些大了,三斤猪肉,几十斤稻谷,就换给人当婆娘了。哪有汴京人这么珍而重之地举办及笄之礼,再议亲,再隆重嫁出去?

刘娥从进来就是懵懂样子,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懵懂着跪下,懵懂地行礼,直至坐在席上,仍然觉得在云里雾里一般。

元休笑道:“今日寿星最大,我们都要敬她一杯。”

众人都笑着起哄来敬刘娥,刘娥的酒量却是大的,且今日的酒甜丝丝的,并不醉人,如此喝了几杯,不觉有些红晕上脸,元休却不许众人再灌她,只自己倒了一小杯,道:“喝了我敬的这杯,就是最后一杯啦。”

众人都听他的,当下也只是奉承一番作罢。

刘娥倒有些不安,道:“天色不早了,王爷,咱们也要回去了。”

元休正中下怀,就道:“好,那我们早些回去。”

他带着刘娥出了门,上了马车,等马车停下时,却不是原来出来时的右门,而是从后门进来。

刘娥熟悉府中的路,知后门进来,先经过一个后花园。谁知道元休却不带她往前走,而是转过一个假山,却见前面一个小楼,元休带着刘娥进来,指着正中顶上对她道:“你看上面的字!”

刘娥抬起头来,见匾上的飞白书三字“揽月阁”,正是元休的亲笔字迹:“原来是你写的,如何带我到这里来?”

元休心跳得厉害,面上笑道:“还记得吗,上次你对我说你名字的来历,原是你母亲在怀着你的时候,梦月入怀,所以起名嫦娥的‘娥’字。”

刘娥点点头:“记得。”

元休道:“那时候我还说,怪不得你长得跟天仙似的,原来我的小娥本来就是月宫仙子下凡呀!因此前些天,我就悄悄叫人把这藏书阁重新整理了,如今专门拨出来给你住。我最喜欢的那些书,却没整理出去,还留在书房里。揽月揽月,就是把月中仙子揽在怀中,红袖添香夜读书。”

刘娥似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有些不敢置信:“给我住?为什么?”

元休却拉着她,走上楼去,推门道:“你来看看。”

刘娥抬头看去,这是一间卧室,床上挂着百子帐,枕上绣着鸳鸯图,案上摆着大红烛,还摆着两套喜服。

刘娥震惊,转头看向元休,颤声道:“王爷,这,这……”

元休见侍卫们都在楼下,如今此处只有两人。鼓足勇气去牵刘娥的手,眼睛却只敢看着窗外头。他这手前前后后轻微地划动了几下,一次,两次,第三次终于牵住了刘娥的手,脸上装作若无非事,嘴角却笑开了。

刘娥原见他眼睛看外头,自己的眼睛也看向外头,却不料这手来来去去触到她的手,却是一触就逃开,又试着划回来,她只低头不语。

元休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娥——”声音有些发抖。

刘娥嗯了一声,也道:“王爷。”声音却细若蚊蚋。

元休壮了壮胆,抖着声故作镇定:“我一直叫你的名字,你却一直叫我王爷,这很不公平。”

刘娥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也抖起来:“我不叫你王爷,那能叫你什么?”

元休只觉得握着刘娥的那只手,手心在发烫,有一种痒痒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到心底了,只能强撑着继续说:“家里人都叫我三郎,你也叫我三郎吧。”

刘娥低声:“我又不是你家里人。”

元休低声:“可我把你当成我家里人啊。”

刘娥低声:“可我,不是你家里人啊。我哪配当你家里人?”

元休:“你、愿意跟我一直这样,这样手牵着手,一直不分开吗?”

刘娥脸色更红了,却说:“我不知道。”

元休急了:“你怎么会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就不抖了。

刘娥低声:“我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野丫头,万一有一天,谁看我不顺眼,把我赶走了呢。”

元休扭过身,看着她,郑重地:“不会的,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赶走。你愿意,和我一直这么手牵着手,像这些日子一样,每天一起看花赏景,弹琴唱和,读书写事,骑马观景吗?”

刘娥欲往回抽手:“不,不,我……”

元休急问:“你不喜欢吗,这三个月的日子,你不喜欢吗?”他眼睛都急得红了,额头汗都出来了。

刘娥脱口而出:“不,这三个月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日子,我做梦都想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元休笑了,握紧她的手:“那我们就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

刘娥迷惘地:“真的能一生一世吗?”

元休自信地回答:“当然能。上头有大哥,又不需要我来建功立业,我只要做个逍遥王就足够了。不管父皇还是母后,从来也没有怎么管过我。大哥他虽然会管我,但他更疼我,所以会更希望我能够过得开心啊。”

刘娥看着元休自信的笑容,有些迷惘了:“我,我……”

元休问她:“你只要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刘娥不由点头:“开心。”

元休再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吗?”

刘娥犹豫:“我们,真的能够永远这样下去吗?”

元休道:“当然能。”

刘娥嗫嚅着:“可是……”

元休急了:“别可是了,来,相信我。”

在他的眼神中,刘娥终于点了点头。

元休握着她的手,郑重道:“小娥,我的婚事不由我自主,将来必是父皇定的。可是我自己喜欢谁,却是可以自主的。你是我心上的人,我想让你知道,我并不是把你当成丫环,当成侍妾,而是当成我自己珍视的人。小娥,寻常女儿家有的,你过去不曾得到的,我都会给你补上。都说女子及笄,方可出嫁为妇。所以我这揽月阁我都安排好了,却要等到你及笄之后,再带你来。我不会让你到我内室来侍候,你……你是不一样的。哎,你别哭啊,别哭啊……”

刘娥听着元休这番话,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性子坚韧,不轻易落泪,此时却是再也控制不住。她不怕别人待她不好,却怕别人待她太好,而如元休这般待她的,更是让她不知所措。他说过,他不以寻常奴婢待她,她先前是不信的。然而他为了让她明白,在她出走之后,明明已经同意回来,却还是什么也没有做,更不如她或其他人猜想的一样,让她进内室侍寝,而仍然让她留在书房内。为了让她开心,在元宵夜带她出游,让她第一次敞开心怀,享受快乐。在他表白以后,她以为他会让自己住进内室,然而他仍然没有。而是珍而重之地待她过完十五生辰,在龚美的住所为她准备了及笄礼,就是让她有一个娘家。又默默准备了揽月阁,有喜服有百子帐有鸳鸯枕有双喜烛。

他不是当她是奴婢一样亵玩,而是当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良家娘子一般,她是在娘家举行过及笄礼后再进门,与他有过一个正式的仪式后,才结为爱侣。他给了她能做到的一切,而她,她能给他什么?她想,不过倾我所有罢了。

这一夜,春宵帐暖,鸳鸯成双,水乳交融,欢愉无限。

或者这个世界上,真是有一见面就契合,从身到心,都可以融为一体的。元休本以为与刘娥四目相对,就是欢喜无限,及至红袖添香、握手执笔甚至耳鬓厮磨,唇齿相交,才发现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越来越美好的事情。

然而比起云雨之欢来,前面所有一切的欢愉,则又如同杯水与江河的差别来了。每一天他都几乎在发现生命中新的美妙之处,发现造化的玄妙之处。他们彼此探索着对方的一切,又将自己的一切交与对方。他们是世间完全不一样的两片叶子,在一起就成了新的世界。

他会跟她说起自己小时候如何逃学,如何与兄弟们一起捉弄老师、背着父亲淘气、被府中宫中的姬妾妃嫔们纵容;而她会跟他说起蜀山之险,野地里怎么抓鸟雀,如何辨别有毒无毒的植物。

他会跟她说起书上的故事,词赋的典故;而她会跟他说起乡下的鬼狐之谈,难民们的各自经历。

他爱她野性大胆,见多识广;她爱他博学多才,温柔多情。

他惜她经历坎坷,叹自己竟不能于彼此庇佑;她羡他生长富贵,更爱他性情恬淡,无怨无尤。

两人自此以后,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愿分离,偶有分开,就如同生离死别般依依不舍。元休自外头回来,便会飞也似的跑去见刘娥。元休原来的内院,竟似成了摆设,如今都宿在揽月阁里了。

元休把如芝拨给刘娥服侍,又派了两个小丫头。名义上说这是自己的小书房,实则成了藏娇的金屋。

他这一番动作,自然瞒不过主管府中事务的乳母刘媪,那日百子帐、鸳鸯枕、喜服、双喜烛这些物件的添置,更是明明白白。嬷嬷棠嬷嬷便对刘媪道:“刘媪,王爷这般做,可是要生事端的。”

刘媪看着账本,眼也不抬:“有什么事端好生!”

棠嬷嬷道:“那这刘娥算什么?哪有这样的,置办这些东西,这算妻还算妾?”

刘媪微笑:“这算什么,王爷一日未娶亲,就还小。三岁小儿还拉个小娘子假扮拜天地呢,他不过是拉个在小书房侍候的丫环扮家家酒玩耍罢了,值得什么事儿!”

棠嬷嬷顿时明白:“还是刘媪见多识广,果然不过是跟个丫环玩耍罢了,也就这般定了。”

刘媪就道:“揽月阁小书房,就两个二等丫环,两个三等丫环定例罢了。其他咱们就不理会了。”当下就把这件事轻描淡写揭过了,刘娥在原来书房中与如心一样算二等丫环,刘媪这般做,也不过就是在账上把刘娥从内书房划到小书房侍候罢了。至于揽月阁其他诸事,那自然是王爷的开销。

元休于是称心如意,不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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