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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惟演看着两人表白,心中竟有些百感交集,他定了定神,将雷允恭一拉,悄悄走出房间,还把门带上了。

走到门外,钱惟演望天,长长地吁一口气。

雷允恭跟在后面,不住道谢:“钱公子,今儿可多亏您了。要不然奴才这条命都要没了。”

钱惟演淡淡一笑,看了他一眼,反而道:“我刚才为了帮王爷说话,有些着急,未免口不择言,并非有意,还望公公见谅。”

雷允恭哪敢说个不字,赔笑道:“钱公子说的是实情啊,我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您能把刘娘子劝回来,这是救了奴才一命,是奴才要谢谢您才是。”他正说着,却见钱惟演往楼下走,忙问:“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钱惟演笑道:“如今已经没我的事了,我去喝杯酒。”

钱惟演走出去,楼下那茶博士早受他的吩咐缠住龚美,见他走了,这便是给了信号,当下就不再纠缠。龚美好不容易从这夹缠不清的人手里脱身,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刘娥,心中暗道:“苦也。”急忙冲上楼去,唯恐出了意外。

不想他冲上楼去,却见着原来钱惟演那包厢外,竟站着几个内侍与护卫,挡住了他。再看张旻笑眯眯地过来,低声同他说:“龚小哥别急,里头王爷在呢,别打扰了王爷。”

龚美心里咯噔一声,最坏的预感终于发生了,他还真不敢高声。他终究是个男子,在外头干活,比刘娥更能感觉到身份地位压制之恐怖。当下心中虽然痛苦愤慨已极,却也只敢低声哀求:“张给事,求您行行好,我妹子还在里头呢,让我叫她出来吧。”

张旻暗道他不识相,却也不愿在此时得罪他,只嘿嘿笑道:“你放心好了,王爷是个好性子的,刘小娘子与王爷也是极熟的,等会儿她就出来了,到时候你自己问她便是。”

果然过得不久,门就开了,但见刘娥低着头,跟着元休出来。见了龚美在外头,便说:“哥,我们回去吧。”

龚美心中极是难受,只低声问刘娥:“不是你说要出来的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刘娥看了龚美一眼,叹道:“哥,原是我没想清楚呢。从孙大娘家,到瓦肆,再到王府,本来就是一步步过得更好,何必又折腾什么。”

龚美心中一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周边站着的每一个人都叫他不敢说出来,而刘娥的态度,更是叫他无力说出口来。他软弱地、脚步虚浮地跟着众人走出茶坊,但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韩王上了马车,就伸出手来,拉着刘娥一同进了马车。龚美看着刘娥上了马车,随着王爷远去,而只能站在原地,与众人一起慢慢地跟在马车后头回府。

龚美心中充满了沮丧,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如此刻骨地明白,他已经永远失去她了。或许,他永远也不曾得到过她,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白日作梦。如果没进汴京城,这样的梦或许有可能会实现,但进了汴京城以后,他就发现,他根本没有能力让她居于他撑起的那一方天空下。他太弱,而她要的世间,远胜过他能撑起的。

过了两日,他被叫到后院,见着了刘娥。

他看着此时的她,似乎已经与过去有了不同,那并不是穿着打扮带来的改变,而是一种眉宇间的气质。这种改变他形容不出来,想来想去,只想到刘娥当日对他说过的比喻。她说汴京人如同那大富人家娇养的吃饱了的狸猫,而外路人便如那野外饿瘦了的狼。

那么刘娥如今的模样,让他有了猫的感觉。

龚美心情复杂,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好一会儿才被刘娥唤醒,恍然道:“啊,你说什么?”

刘娥嗔怪地看他一眼,才又再问他:“我听说你拒绝王爷给你安排的银铺,为什么?”

龚美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开银铺,曾经是他最想要的,但现在不是了。他说:“其实我只会埋头做事,并不会生意应酬,我开铺子搞不好会亏本的,还是这样待在王府更好。现在王爷让我去跟着府里的侍卫大哥学武功,还让我跟前面的属官们识字读书,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比开银铺更好。”

那日他毫无能力地任由小娥被带回,让他深深感觉到了刺激。若是有下次,若是有下次,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有一点点反抗的能力。不管小娥心意如何,总比现在好。若是他有能力,至少在一开始就可以拉着小娥跑掉,也不会被王府的人赶上来。再发生那样的事情,小娥想要离府,也不至于他就跟木头一样跟着,不能为她安排,也没有谋生的脑子。

刘娥却不明白他的想法,反而有些欣慰:“果然是你自己想通的,那就好了。我同你说,开银铺只是挣点小钱,但你要学了文才武艺,将来说不定还能当官呢。”

龚美没有说话。

刘娥见他不答,回头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哥?你为何不说话?”

龚美忽然按捺不住:“为什么?”他知道问这样的话已经太迟,问这样的话是得罪贵人,可是,他就是无望地想死也要死个明白。

刘娥看着他的眼神,慢慢明白过来,一时百味交集,沉默片刻,才道:“我想过的。”

龚美眼中有了光芒,他的心怦怦跳动着,他想,若是她愿意,他可以为了她去与那不可逾越的一切拼一拼。

可是刘娥却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之前刚刚学了一段文章,是庄子的,上面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哥,你懂吗?”

龚美想说他不懂,他是不懂那句深奥的话,可他看懂了她的眼神。

刘娥看着龚美:“哥,我们的前面是大江大海,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呢?”

龚美扭过头去:“不,我不明白,你知道我不识字,我也不懂这些深奥的道理。我知道他是王爷,他什么都比我好,可我还是想问一句,为什么?我们过去的情分呢,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刘娥却不明白:“哥,只要我们彼此过得比之前更好,哪怕你娶了别人,我也只会替你高兴。我们一起走过千山万水,我们之间的情分,并不曾比别人低。”她顿了顿,还是道:“是,我跟他在一起,和跟你,是不一样的。跟他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是个女人。”可以被人怜惜,被人呵护,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在心尖上,让她免于流离,免于孤苦,免于恐惧。

龚美明白了,苦笑一声,是的——跟我在一起,你比我更像个男人,是吗?

可是大凡能当女人,谁又想当男人呢?能当家养的肥猫,谁愿意当野地里的饿狼?

他们之间再有情分,她跟自己在一起,也像是搭伙过日子,而不是男女之情。

龚美摇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开。

刘娥看着龚美,眼神复杂。

自刘娥重回王府,便搬到正院边的小院里,生活看似与从前一样,却又更多了几分变化。

元休并没有将她要到房里,没有让她当通房丫环,也没有让她当侍妾,两人相见更多的时候是在他的书房里。他教她识字,教她读书,教她临贴,教她焚香烹茶,教她琴棋书画,教她一切自己所会的东西。

也看着她从一个目不识丁的野丫头,渐渐识文断字,甚至能够跟他一起弹琴,一起下棋,一起看书,一起谈天论地。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所以她的一切与他都契合得无与伦比。

与此同时,被派去照顾刘娥的如芝,把她自己所知所会的梳妆打扮、仪态举止、规矩礼仪,以及皇室中上下人物的关系都一一教与她。

世界向刘娥打开了另一道门,一个她从出生起到现在都不曾见过的新门,而她更是如鱼得水,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她本是极聪明的,虽然知识如海,她学到的不过是浅浅一勺,但她兴趣广博,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新鲜难得的,而这种明显可见的进步,更让元休倍增成就感。

这日两人正在学习,元休见刘娥学得认真,竟一时兴起,偷偷在她额头画了个月牙形,见刘娥竟毫无觉察,还顶着个墨痕同他说话,更是忍不住偷笑。

刘娥诧异:“咦,你在笑什么?”

元休强忍笑意,岔开话题,支吾道:“嗯,没,我想到一个笑话,特别好笑。”

刘娥撒娇道:“什么笑话,说给我听啊。”

元休见她表情生动,更加忍不住了,扭头不敢再看:“咳咳咳,我不能说,哈哈哈……”他终究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刘娥见他神情诡异,心里隐隐觉得不好,更加坚持:“你说给我听!”

正在此时雷允恭匆匆走进来,忽然看到刘娥额头上的墨印,吓了一跳:“刘小娘子,你的额头怎么了……”

刘娥奇道:“我额头怎么了?”

却见元休忙给雷允恭使眼色,雷允恭亦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呃,没,没什么。”

刘娥遂冲到百宝架上的铜镜前看,顿时发出一声尖叫。

元休再也忍不住了,狂笑起来。

刘娥气得冲到元休面前拍着他:“你怎么可以这么坏啊,你赔我你赔我……”

元休笑着边跑边求饶:“对不起哈哈哈太好玩了哈哈哈……”

雷允恭瞪大了眼睛:“你好大胆,怎么可以……”

话未说完,元休就踢了雷允恭一脚:“滚出去,谁要你多管闲事。”

雷允恭吓得马上跑出去还关上了门。

就听得书房里刘娥在说:“你欺负人,你欺负人!”而韩王在告饶:“好妹妹,都是我的不是,我下次再也不了。你若生气,也在我额头画回来……”

听得不由得嘴角直抽,忽然间想到一事,不由得进退维谷,急得想闯进去,又怕打扰了王爷雅兴招骂。好一会儿听得里头的声音安静下来,听得是韩王拿水给刘娥抹了脸,两人似又去看书写字,这才在门外恭敬地禀道:“回王爷,楚王府差人过来。”

就听得里头韩王斥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既有大哥的事,如何敢拖延!”

当下跑进去,不免又挨了一脚,才把楚王的事情回了。却是楚王因替王叔求情被罚闭门一月之期已经结束,明日就是大朝会,让他早些去上朝。

元休喜不自胜,当下就匆匆去了前院,叫府中翊善把近日朝中事都整理出来,与属官们商议补了一天课,免得次日让大哥问得答不出来。他素日对朝政不关心,分府之后,依例每月初一十五也随众上朝,除此之外,就是在家里红袖添夜,勉强糊弄课业罢了。此时却怕大哥失望,不免赶着补上这些政务之事,一直到晚膳之后,乳母刘媪亲自去劝他回房早些休息,免得次日上朝起不来。

次日早朝,府中上下也是如前般侍候着。这次刘娥却不用站在外院顶着黑迎着风空站大半个时辰,而只是在早膳上来之前,站在王爷房外候了一下,送了一送罢了。

就见着上来三四十种各式花样的早点,却见元休着寝衣坐在桌边,只略动了几样,其他的都原封不动,就撤了下去,赏与内院服侍的人。再换了外袍,戴上王冠,由内侍们护送着出去。

雷允恭、张怀德提着灯,走到外院,属官们也等在那里,送了元休出门。王府长史、翊善等跟着元休入朝,其余人等留在府中。

车驾前面,仪仗排开,元休登车以后,由数十名护卫左右护着,一路前行。

此时天色仍是漆黑的,长街上能走动的只有准备上朝的官员。他的车驾前头打起韩王府的灯笼,大小官员路上见了,就赶忙避让开来,不敢在皇子前头走,要等他车驾过了,然后才继续前行。

而此时有些小巷里,却已经支撑开了早点铺子。就有小官一边避让着,一边就乘着等的时间,在这里买些点心,填填肚子好上朝。

韩王的车驾走着,忽然间张旻在车外低声道:“王爷,前头是楚王的车队。”

元休就道:“派个人上前,去打个招呼。”

当下侍卫王继恩就忙骑马上前,不一会儿就回来说:“楚王的车驾停下了,等您过去呢。”

元休忙道:“快去。”

当下就赶上了去,见楚王却没有坐车,而是骑马,见了他来,反而道:“下来吧,同我一起骑马。”

元休当下忙下了马车,王继恩牵来他的马,他骑上去,与楚王行在一起。

晨风凌冽,他不由缩了一缩。

楚王见了,就道:“你一向养在宫中也罢了,如今开府了,就是大人了。早朝不要坐马车,要习惯骑马,都是年轻人,又不是老人。”

元休只得诺诺称是,心里叫苦。

楚王也知他性子,道:“都是娘娘把你养得娇了。须知本朝立国,从太祖到父皇,都是马上的宿将。你我身为皇子,若不能练好弓马,有朝一日上战场岂不成了拖累?”

元休心里一凛,忙道:“依大哥之言,如今还有战事不成?”

楚王道:“天下未定,怎么没有战事?”

元休不语,心里暗暗想着昨日与属官们恶补的边境之事。

而此时两人车驾合并,队伍就更庞大了。两边俱是仪仗护卫,一路行来,其余官员远远见着就避在一边。

直至两人过后,旁边一条巷子里,方有一队车驾出来,打着的灯笼却是“陈王”字样。

陈王赵元佑骑在马上,看着远处并行的两府灯笼,一言不发,夜色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跟在身边的侍讲阎象却知道他的心事,暗暗叹息一声。虽是俱为皇子,年纪相当,但楚王、韩王是一母同胞,同气连枝,更显得陈王孤单。陈王又是心气极高的人,如何能够服气呢。

当下这些人前前后后,到了大庆宫前。已经有些早来的官员候着了,人人手中都提着灯笼,依着品级大小排列,等到四更二刻时,宫门打开,就依着排队顺序从两侧宫门进来,过了御桥,走过龙尾道,进入长春殿前。

这灯笼是必备的,宫前有御河,曾有小官没带灯笼,不小心踏错滑进御河中,虽然救得及时,却也是差点出事。

此时人都站定了,就见着太阳升起,五更天至,朝会开始。

此时诸皇子已开府能上朝的,除早前已封王的皇长子楚王赵元佐外,还有前不久刚刚封王的四位皇子——陈王赵元佑,韩王赵元休、冀王赵元隽、益王赵元杰,皆已授为检校太保、同平章事,从今日起,正式入朝议事,站在兄长楚王的下方。宰相赵普、李沆、李昉列于诸王之后,率领群臣按品级列班而立。

楚王元佐率群臣三拜九叩,皇帝眼光一扫,朝班上多了四位亲王,宰相之位离得更远了。本来依着旧例,亲王上朝当列位于众臣之前,此前领头的就是秦王。秦王之事后,皇帝已经另有想法,就微一点头。

内侍夏承忠上前宣诏道:“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司礼绝;藩邸之设,止奉朝请而已。自今宰相班宜在亲王上。”

宰相赵普、李沆、李昉等闻诏也是一怔,连忙出班跪地请辞。

皇帝温言道:“元佐等尚幼,朕欲其知谦损之道,卿等无固让也。”这边楚王元佐已经率四位亲王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自此之后,本朝上朝之仪,变更旧制,宰相位列群臣之首,亲王位列宰相之后。本朝素来最重读书人,但这般礼贤下士,历代未有,令得群臣感动不已,更增报效忠心。

排班既定,便议朝政。

近来边境事多,先是安南国权臣黎恒,欺国主丁璿年幼,孤儿寡母立朝江山不稳,于是发动政变,囚国主丁璿母子,又派了使臣前来上贡,并送上丁璿的让位诏书,请上国赐其继原属丁璿的三使留后之职。

皇帝便问群臣:“此事当作如何处置?”

众人听了安南国之事,不由得为难起来。

却见赵普出列道:“安南地处偏远,其间之事亦难断是非。依臣之见,不如暂缓黎恒三使留后的奏请,再诏令他送丁璿母子赴京。待丁璿母子进京之后,辨明曲直,明了黎恒所掌握的实力,到时候是封赏是诏讨,再作定夺。”

皇帝一听,正合心意,笑道:“这是老相公老成谋国之策,便依你之议拟诏。”

其次是准南阳国王钱俶第三次上表,请辞去兵马大元帅、淮海国王、尚书中书令、太师等官职。皇帝沉吟片刻,诏:罢兵马大元帅之职,其余官职照旧,辞官辞爵之言,不许再提。

接下来才是今日议政的重大之事,是有关夏州李继迁的反叛之乱。

却是皇帝原下令,命知秦州田仁朗等,会师往讨。不想前日田仁朗副将王侁却暗中于此时上书,密告田仁朗征讨不力,三族寨被围攻不去救援,却一昧只请求增添兵马,而且居然在军中饮酒赌博,影响极坏。

皇帝震怒,将王侁本章示于群臣,宰相李沆上奏道:“夏州之事关紧,田仁朗素为良将,纵然再不明白事理,也不至于如此作为。田仁朗有此作法,必有深意,请官家派人详查。”

皇帝怒道:“还查什么,田仁郎如此作为,深负朕恩。拟旨,诏田仁朗还京,下御史狱。”

李沆见皇帝震怒,不敢再言,只得磕头。

接下去就说起科会之事,又说起几处受灾等,今日事多,这早朝议了足三个时辰,散朝时分,个个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散朝之后,宰相赵普率众退出,迎着西斜的阳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寇准看着日光下的赵普,皱起了眉头。

宰相赵普很容易让人想起他的前辈冯道——不倒翁冯道。

冯道自号“长乐老”,先后待事五朝十帝,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冯道此人于臣节却是荡然无存。不管天下怎样风云变幻,皇帝换来换去,他的相位却安然不动近三十年,他先后事奉五朝、八姓、十帝,三入中书,每一个朝代变动,都要请他去辅政。一旦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兴起或者一个新的帝王出现,冯道一定会降服于这个政权或者归顺那个帝王,并辅佐他,以实现他的抱负。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但教方寸无诸恶,豺虎丛中也立身”“先贤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正在安人而已”。

不顺从新皇帝,冯道难以继续做宰相,不用冯道,新皇帝无以安群臣。数代之下,冯道俨然已是群臣之首、江山转换的风向标。后周郭威得后晋隐帝之位,黄袍已经加身,兵马都到了京城,见冯道当道而立,竟会不由得再继续行下属见上官之礼。冯道一生荣华享尽,富贵尝遍,最后活到七十二,无疾而终,竟于当时被称为“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间无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的长者,出殡时纸钱撒得让树上的青叶都变成了灰色。

而赵普以小吏出身,先后仕后周柴荣、太祖赵匡胤和当今天子,三朝元老,当朝首相,其人生轨迹或似不如冯道精彩,其为人处事,却与冯道近似。

赵普正眯着眼睛看天色,忽然有人走到他的面前,挡住了阳光。

赵普看着此人,这是个身着五品服色的青年官员,他上前一步,行礼道:“下官寇准,见过赵相公。”见赵普点了点头,寇准一扬眉,道:“下官少年未仕时,便听过相公的大名。当年相公上奏太祖皇帝某事,再三之下,太祖撕了本章,相公却将撕破的本章粘好,再奏太祖。相公一心为国,铁骨铮铮,令太祖感动,也令天下敬服。”

赵普点了点头,颇为自得。寇准的脸上,浮起一丝讽刺的微笑:“如今王侁密告主帅,官家降下旨意下狱田仁朗,相公明见不该,却不肯出言,当年的铮铮铁骨,不知去了哪里?”

赵普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微笑:“某没有觉得不对,你既知不对,何不自己进言?”

寇准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亦有一份自傲:“不瞒相公,下官这就进奏。”

赵普拱了拱手:“恭喜恭喜,果真是少年出英雄。某老了,该让你们少年说话了。”

寇准怔了一怔,脸上已经气成红色,一挥袖子,道:“下官送老相国。”赵普上了轿,径直回府。

坐在轿中的赵普,想着刚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当日之事,他有自恃。太祖为人宽厚,便是怒极亦不会加罪臣子,且事后回想,便能纳谏,而那时的赵普,与太祖的相知和了解,几乎是不用说上第二句话。

但是当今皇帝,不是太祖皇帝呀。今上多疑敏感,对赵普更有一层积蓄已久的心防。

想到当年东晋时候,司马昭下令召上党李喜时曾问他:“昔先公辟君不就,今孤召君,何以来?”李喜对曰:“先公以礼见待,故得以礼进退;明公以法见绳,喜畏法而至耳。”

李喜的心情,何尝不是他赵普的心情呢。

太祖以国士相待,赵普以国士相报,只要对国家有利,逆龙鳞掷乌纱用尽心力不惜一死。当今以臣下相待,他也只能做一个恭敬的臣下,如果皇帝听不进他的意见,他纵然把血呕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唐皇帝以魏征为镜,可是魏征曾先后事李密和建成太子,却没能做成明镜。

赵普,只能是太祖皇帝的镜子呀!

吴越王钱俶走出宫门,钱惟演也迎了上来,问:“父王,今日……”

钱俶没有说话,只说:“回去吧。”

钱惟演见状,心里明白,跟着钱俶上了马车,就道:“官家没有准您的请辞?”

钱俶笑了笑:“是。”

钱惟演皱眉:“竟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钱俶却道:“这不过是故作姿态而已,作三让三辞的把戏。只要我多上几次,他必是会应的。”

钱惟演道:“儿在宫外,看到楚王和襄王一同走了,陈王却与代国公在一起走的。”代国公就是大将潘美,如今诸王中,除楚王外,均未婚娶。楚王娶的是李德妃的兄长李继隆之女,李继隆亦是一方大将。大宋立国未久,因此诸王的婚事,大多会与将门联姻。想来是陈王看中代国公的势力,因此有心结交。

钱俶笑着摇摇头:“毕竟还是年轻啊,野心都写上脸上了。”

钱惟演冷笑一声:“正好前些日子官家与楚王为了秦王之事失和,他可不……”

钱俶厉声阻止:“惟演,慎言。”

钱惟演忙住了口,呐呐道:“父王,是儿子说错了。”

钱俶叹息一声:“天家之事,我们管不了,也不能管。否则就是杀身之祸。不要说我们亡国之人,便是秦王这样官家的亲兄弟,如今你看他的下场。甚至卢多逊身为宰相,与此事稍一涉及,便落得全家流放。天威不测,我们只能看天躲雨,不要妄想干涉风雨,投机取巧,否则就是粉身碎骨,懂了吗?”

钱惟演神情变幻,最终还是答了一声:“是。”

却说见寇准气得拂袖而去,楚王、元休正走出来,也看到这副场景。

元休低声同楚王道:“这寇准倒也梗直,竟然当众质问赵老相公。”

楚王却同他说:“别先评论,在外头要多听,少问,有什么不明白的,回头再问我。”

元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及至到了楚王府中,楚王方问他:“今日的朝会,你看到了什么?”

元休想了想:“安南国的事?”

楚王点了点头,就将安南国的事与他解说,安南国的事,本不复杂。臣夺君位,分明是大逆不道的行为,若换作其他朝代,只是说也不说,便该出兵征伐。只是大宋开国至今二主,皆是夺了他人孤儿寡母的江山而来,此时接着黎恒的上表,未免尴尬。若是答应,将来怕是各属国效法起来,更添动荡。若是讨伐,只怕反被黎恒反讽回来,甚是两难。黎恒也是拿准这点,这才有此胆子。

赵普的方案却是不提名分之事,先令黎恒送丁璿母子赴京。若是丁璿母子进京之后,则名分握于朝廷之手,进退自如。若是黎恒不敢送丁璿母子进京,则就不能再向朝廷请封,则一直无法正名分,也让其他属国权臣无法效法。

元休就听了楚王分析,不由点头,又问党项之事。

楚王却叹了一声:“党项之事,说起来甚为复杂……”当下就将这事的前因后果,一并详细解说起来。

却是自唐末以来,秦、陇以北,有银、夏、绥、宥、静五州地,为拓跋氏所据。唐初拓跋赤辞入朝,赐姓李,至唐末,黄巢作乱,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纠合蕃众,入境讨贼,得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复赐李姓,五代时据境如故。后周世宗显德年中,李彝兴嗣职,受后周封为西平王。本朝太祖初年,李彝兴遣使入贡,太祖授其为太尉。当今皇帝伐北汉时,李彝兴之孙继筠曾遣将李光远、光宪,渡河略太原境,遥作声援。去年李继筠死后,其弟李继捧与李继迁争位。李继捧年纪虽长,但是李继迁为人凶悍,却不认长幼相继的规矩。李继捧虽然继位,但畏惧继迁,于是在五月间入觐上表,自愿献上银、夏、绥、宥四州地,并请求驻京安住。皇帝大喜,遣使至夏州,授李继捧为彰德节度使并迎接继捧及其亲属入京居住。另派都巡检曹光实,前去接收四州。并封李继迁为定难军都知蕃落使,一并入京。

正当曹光实前去接收银州时,留居银州的李继迁闻宋使到来,诈言乳母病故,出葬郊外,竟与同党数十人,奔入距夏州东北三百里的地斤泽之地。李继迁据地而号召党项各族部落,声势渐盛。曹光实率师袭击地斤泽,将斩首五百级,焚烧了近四百余间帐蓬,李继迁大败仓猝遁去,其母与妻子竟不及随奔,均被曹光实拿住,押回夏州。李继迁见势不对,派人上书曹光实,称愿意归降,等曹光实前来接收时,竟中了李继迁的埋伏,全军覆没。李继迁乘势袭据银州,并与四周各大部落结盟,先后连娶各大豪族的女儿,以结亲的方式,势力复日强大。

边警传达汴京,皇帝便命知秦州田仁朗等,会师往讨。

说到这里,元休就愤愤道:“既然如此,这田仁朗却甚是不好,既然领了君令,为何三族寨被围攻不去救援,却一味只请求增添兵马,而且又在军中饮酒赌博,怪不得他的部将都要向朝廷上书了。李相真是厚道人,还向父皇求情,真是……”

楚王却眉头深锁,道:“此事我却是要再向父皇回禀,田仁朗之事,还须从长计议。”

元休问他:“为什么?”

楚王道:“正如李相所言,田仁朗素为良将,纵然再不明白事理,也不至于如此作为。且几位老将也不曾斥责田仁朗,问罪田仁郎,竟是父皇自己先拿了主意,我心里有些不安。你也看见了,今日赵老相公不说话,寇准反质问他为何不肯为田仁朗出言。军前换将,是否太过仓促了呢?”

元休道:“既如此,大哥何不出言?”

楚王摇头:“朝堂上尽有谋臣良将,你我皇子,年轻识浅,初入朝堂,只宜多听多看,不宜逞强,若是说错话,丢的不止是你我的颜面,更是有损父皇的威望。况此事父皇已经有话,你我身为儿臣,这时候出言,岂不是自寻没趣。”他之得父皇钟爱,却是行事得体,进退有据,若不是秦王之事万不得已,又岂会甘冒天威。正是因为他素日格外懂事,因此据理力争的时候,也才显得有分量。

元休乖乖点头,就听得兄长又与他分析科举之事:你可记得,前朝一次取中多少,皇伯父时又取中多少?父皇在太平兴国二年取中几人?

元休一喜,这功课他做过,忙道:“前朝取士少则十余人,多则也就三十余人。皇伯父虽然办得不多,最多一科也就三十余人。父皇,父皇太平兴国二年,一次就录中了——”他扳着指头算了一下,颇吃了一惊:“太平兴国那年,中了五百人!”皇帝自登基以来,就开过那一科,如今是第二次。

楚王点头,问他:“可想明白了?”

元休想起那次甚是热闹,皇帝不但亲自录取,而且全体赐宴,还赏官袍,赏每人二十万钱置装与宴,夸耀亲朋。而且细想起来,这拨人也不过几年,多数都提拨了。就再问楚王原委,楚王却只叫他仔细想,自开国初时到如今,朝堂上那些重臣的变化。

元休细一想,除了国朝初年跟随太祖与当今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将帅们外,文臣一系,大多是跟随前朝后周柴氏的旧臣,后来还有后蜀孟昶时的降臣,还有南唐李煜以及吴越归降时的降臣。

楚王叹息:“可不正是如此。”他历数着,前朝旧臣,皆出自河洛一带,从龙之功先占了上风。但自从后蜀与南唐及吴越的降臣加入以后,虽然是降臣,但治理经济,管理民政,却是行家里手。因此上初时北人占先,但渐渐就眼见着南人慢慢上来了。而这时候就明显看出朝上北派重臣排挤打压南派臣子的倾向来。

楚王就道:“这洛、蜀、浙三派,可谓占据本朝文臣大半。他们出身各异,先天抱团,要想治理天下,必须理清这三家的关系……”

元休抢着道:“而这些人,并不是跟随父皇起家,并没有这份忠诚之心!可是,没有他们,这国家就没办法运转啊!所以父皇要增加科举,这些人就都是由父皇一手提拨,对父皇有忠诚之心!”

楚王笑着点头,这个弟弟虽然娇惯了些懒散了些,但其实却是诸兄弟中最有灵性的,当下又道:“但你也要看到,天下兵乱百年,到现在还能够参加科举的人,会是什么出身呢?”

元休想了想,有些明白了:“大多数人,还是与这洛、蜀、浙三地相关的。”

这也是自然,这些年来王朝变幻,能够活得下来还能读得起书的,自然多多少少,都与这些大族有着些关系,独善其身者反而少。但这是避不开的,重点是,要看君王怎么运用。

当下两兄弟一教一学,直至华灯初上,元休这才回府。

刘媪见他回来,服侍着更衣,元休想着一日未见刘娥了,借故要到书房坐会儿。刘媪就道:“天色已晚,也不急在这一时。王爷今日起得早,正应该早些歇息才好。书房在那里,不会跑了的。”

元休情知刘媪这话语带双关,只得笑了笑,不说了。

刘媪自刘娥入府以后,没提起过她,她情知那个被韩王带进府来的外来女子有古怪,且以她的精明与权势,打听到刘娥的来历并不奇怪。一个瓦肆中卖唱的女人进了王府,先做绣娘,后做书房侍女,看着势头,必是韩王瞧中了她,要以她为姬妾。小主子长大了,纳个喜欢的姬妾,这种事她这个奴婢管不了,哪怕她是个体面的奴婢,到底也只是个奴婢罢了,身在皇家,知道进退是生存头一条。虽然这女子身份来路上差了些,她也只能旁敲侧击,略加规劝罢了。

可如今看王爷喜欢那人的样子,有些过了,她不免又还是要再提醒一下,当下笑道:“前儿老奴进宫给德妃请安,德妃说起王爷的事来,说是如今二郎三郎四郎都大了,既出宫开了府,就得有个女主人。且等过了年,就要给几位王爷议亲呢。若有王妃进了宫,老奴也好歇息歇息了。”

元休一怔,正在端茶喝的手就停了下来。开府后就是逃不开的立刻成亲,这么一件常识他自然是知道的,可他初开府,竟是就忘记了这件事。可是他若是成亲,小娥,小娥怎么办呢?

他再天真,也不会自以为可以让刘娥作他的王妃,他的王妃只能是帝后自将相之家所择。说自己宁可要一个从瓦肆里出来的小娘子而不要王妃,这样的念头他心里偶尔会闪过,却哪里敢继续想下去。天地君亲,是伦理纲常,他从来不曾有过违拗的念头,连想也没有想过。大哥元佐敢于违抗父亲,凭的也是天地伦常,胜过天子的私心。大义当前,坦坦荡荡。可他,有的只是私欲啊,哪里敢起这样的念头。

可是天底下身份地位再尊贵的人,也逃不过一个情字,在感情面前,同样患得患失,同样卑微无助,同样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对方,同样一想到对方会伤心难过就会自己心痛如绞。

他怎么能告诉刘娥,自己要娶另一个女人呢?他要娶御赐指婚的妻子,这是规矩礼法。他想和心爱的人相守不渗杂别人,这是人之天性。没有人敢去违逆那规矩礼法,可同样没有人能够拗转那人之天性。

他平生都是顺从听话的好孩子,可此时忽然涌起一个极强的念头,他要在王妃进门之前,顺从自己的心意,大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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