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的这些批复与回信,当天晚上就装进了公文匣子,派了专人带着,快马赶回旅顺口复命去了。
当然,其中也有杨振写给自己夫人仇碧涵的回信和一些安排。
因为在仇碧涵的来信中,她除了述说诸子女及总镇府内院情况,并关切询问了杨振的饮食、身体以及衣装鞋帽之类的生活问题之外,还喜气洋洋报告了一件杨振很久以前交办给她们的“小事情”。
想当初,杨振交给她们办理的时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们,这是一件小事情,但其实并不算小事情。
对于杨振交办的事情,不论是正牌子夫人仇碧涵也好,还是仇碧涵以下的其他几个如夫人也好,都不认为是小事。
而且她们越是参与其中,就越是觉得绝非小事,所以一直很上心。
这件事,就是仿照元宵节点放的孔明灯,做一个超大号的挂个吊篮能载人的巨型孔明灯。
当然了,纸糊的简陋的孔明灯,由于其密封、燃料和自重问题,其大小是有限度的,超过了一定限度,是飘不起来的。
当时杨振看了来自江南的陈圆圆亲手制作和点放祈福的孔明灯后,想起后世出现的热气球,于是突发奇想,就给她们简单讲了孔明灯能飞起来的原理,然后给她们安排了一个这样的任务。
对杨振来说,她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她们找点事情干。
而且仇碧涵以及捧玉、心月等人,原本就参与管着旅顺口的被服厂,也有这样的条件。
至于安排她们参照孔明灯制作的东西,杨振非常直白的称其为热气球,并用陈氏房里的画笔,直接给她们画出了大体的形状和结构。
硕大的水滴形的气囊,提供热气的炉子,以及载人载物的吊篮。
其实这些东西,杨振早想安排人手制作,只是没有恰当的时机。
而且,自从有了大批重炮作为攻城利器之后,他对热气球在战场攻坚上的应用,也没有那么迫切。
也因此,这个事情在机缘巧合之下,安排给了仇碧涵她们尝试制作之后,杨振也没有完全当真。
就只当是给她们找点事干,除了增加一些夫妻同心共襄大业的参与感之外,也免得她们争风吃醋无事生非。
但是没想到,这才半年时间,她们竟然还真的做出一些东西。
仇碧涵在信中说,她们让被装厂的织工们把一块块细棉布缝在事先扎好的竹骨笼子上面,里面糊上一层高丽纸,做成了一个上大下小、最大直径超过八尺的球囊。
球囊下方开有圆口直径二尺,口下是用藤编的吊篮里,高三尺、宽三尺,吊篮内固定有一个炉子,炉子烟囱正对球囊口处。
点着炉子后,烟气进入球囊,球囊就会膨胀飘飞,熄火后自然降落。
目前已由一个自告奋勇的年轻织布工进行了几次系绳载人实验,确定可以承载一个八十斤重的男子飘飞到至少离地十丈以上的天上。
之所以可以确定离地十丈以上,是因为最近一次的飘飞实验,这名织布工带的绳子只有十丈长,而且飘飞高度完全可以通过添加和减少炉子里的干草或者木柴来掌控。
仇碧涵在信里说,她们还在准备新的实验,争取在一两个月后做出更大的气囊,还有更轻便且结实的吊篮,让她们做的热气球能上去两到三个人。
同时也想让协理营务处一起参与进去,尝试进行一次不系绳的公开实验,看看她们做的热气球载人到底能飞多高飞多远。
对于这些想法,杨振当然是大为赞成,而且大加鼓励的。
在写给仇碧涵以及其他几个夫人的回信里,杨振对她们的做法和想法大加称赞,并且直接评价她们做出来的载人热气球是一件军国重器,将来一定会成为前线将士在战场上的又一个致胜法宝。
这当然不只是溢美之词。
虽然她们在后方耗时半年,经过多次尝试,制作出来的第一个能载人的热气球,不过是用棉布和纸糊的,可以说相当简陋了。
遇上刮大风和下雨天,那就没法用了。
同时她们使用的燃料只是干草和木柴,燃烧效率低下,无法给予飘飞起来的热气球有一个较长的滞空时间。
但是,她们完全凭着兴致做出来的热气球,毕竟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如果说崇祯十五年七月以前,是一个没有热气球的时代,那么崇祯十五年七月以后,就是一个有热气球的时代了。
而且她们做的热气球将来能飞多高,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们目前已经实验成功的高度,就够在军中使用了。
离地十丈的飘飞高度,已经超过了辽东甚至关内大多数要塞坚城的高度了。
目前看来,重点是在载人的多少,如果新的热气球吊篮的载重增加,能载二到三人,甚至更多人,那就最好了。
这样的话,由一人负责添柴加火,控制高度,而另一人或者其他人,负责往下投弹,将来还有什么样的坚城不可逾越呢?
张得贵、方光琛他们的报告和信件里所说的种种现状和种种事情,都让杨振感到压力山大,开心不起来。
但是仇碧涵写来的信件及其讲述的事情,却让杨振积压的焦虑、不开心和情绪低落一扫而空。
前途并非晦暗不明,而是光辉灿烂。
一个腐朽的、混乱的、民不聊生的末世即将成为过去,而一个崭新的、光芒四射的新时代终会到来。
接下来的日子,杨振带着卫队,以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征东将军、金海伯之尊,奔走在秀岩城外围新设的几处屯所,实地视察新来移民的编户、立约、分地、划界、垦荒、种薯,以及选拔屯长、屯丁编组等事务的几乎全部流程。
杨振带着几个亲兵甚至参加了一户淮北流民在分得的一片山坡地上伐木“盖房”的,并一起动手为这个祖孙三代的六口之家挖建的半地下房屋安置了最大的顶梁,并指点了一下搭建火炕烟道的位置。
这户原籍在淮北灵璧县的移民姓胡,户主四五十岁,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女儿,还有儿媳妇和两个年幼的孙子一起生活。
大孙子五六岁,小孙子三四岁。
杨振从与他们的交谈中了解到,老胡在淮北老家也曾有一些田产,前些年他们在乡里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即便是当年几大流贼头子合伙打破凤阳府的时候,老胡都没想着要背井离乡去逃难。
可是这两年,不是旱,就是蝗,更要命的是,外来的流贼刚走,本地的土匪又来,还有过境的官军和民团越来越多的摊派,让他彻底走投无路了。
就在今年春上,他听说登莱地界不仅没有贼乱,而且正在募民屯垦,一文银子不要,就给土地田产,于是干脆贱卖了老家的田产宅院,还上了拖不下去的欠债,带着一些盘缠和一大家子人北上逃难。
前往莱州府的道路,还算畅通和太平,但是尽管如此,老胡的婆娘和另一个没成家的小儿子,也就是他的次子,还是在随后的几个月内先后病死。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他的两个小孙子没事。
而且剩下的一家人,也赶在盘缠花光之前,顺利抵达了潍县城南的一处救济营。
接下来,又经过了几番辗转之后,他们在六月下旬到登州过了海,最后跟着接引的队伍来到了山清水秀风景如画的秀岩城外。
现在,终于又有了土地田产和一处还算宽绰的窝棚,胡家窝棚。
老胡不知道这个上赶着帮他一起修造窝棚,还跟他攀谈的人,就是他们到了莱西以后一再听人说起的杨振杨都督本人。
当杨振策马离开的时候,还一个劲儿请托这位看似很好说话的金海东路官差替他们一家带话感谢杨都督和本地父母官大恩大德呢。
因为,历经磨难之后,老胡对眼下重新得到的一切感到很知足。
这里虽然比不上故乡原来的沃野千里繁华富饶,可是胜在安宁祥和。
从旅顺口上岸后,他带着家人,跟着队伍,一路北上,翻山越岭之间,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屯堡,每一处都是安居乐业的景象。
这是他们一家老小很久没有遇见过的景象了。
尤其是对比离开故乡灵璧后的一路所见惨状,这里已经可以算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了。
当然,从与老胡一家的交谈中,杨振也越发清楚关内民间的情形了。
灵璧在地理上属于淮河以北,黄淮海之间,算是北方,但是眼下在行政划分上却隶属凤阳府,是南直隶的一部分。
而类似老胡这样的移民户,在杨振接下来的视察走访之中,又遇到了不止一家。
其中还有几户,更是来自南直隶庐州府地界,都是在四五月间张献忠袭击占领庐州府前后失去一切的所谓好人家。
他们这些人原本有土地,若是在太平年月,或自耕,或招租,足以温饱有余,继续耕读传家了,可是现在只能贱卖一切,背井离乡。
可以想象,如果连南直隶的小地主们在其本乡本土都活不下去,都开始逃难了,那么其他地方的贫苦百姓呢,还有活路吗?
恍惚之间,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甲申天变前后北方百姓们那么麻木不仁,宁肯坐视京师陷落天子蒙难,而无人前去勤王救驾了。
因为实在是心灰意冷,无所求,不可救了。
崇祯十五年的七月,就在这样的失望与希望、忙碌与等待之中转眼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