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妖界分外安宁。
偌大的妖王府里一片漆黑,连往来的妖侍也不见一个。
寝殿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便是我曾经睡过的那张榻上的枕席也还是曾经的那一张。一切都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只是这豪华的寝殿里,我却体会不到一丝属于连城的气息。
书案上还摆放着连城喜欢的书册,砚台也还是他最喜欢的那一方。只是书册紧紧地缠在一起,而砚台里干干净净,没有墨迹。室内的一切告诉我,连城不在这里,或者说,他很久没有回来这里,久到已经无法寻到他曾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
数个不太好的念头在我心头掠过。他不在这里,难道是那日我释放的灵力不够,连城已然入魔,也或者那年的七月初七连城大婚便搬出了这里另立府邸了。
可不管哪一种,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他活着就好。
室内暗沉,一丝光线也无。我坐在连城常坐的位置上,脑中回想着那些年我们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一时沉入往事之中不能自拔。只觉得整个人整颗心都软软的,但愿时光能将那一切重演,而连城,他还在我的身边。
不知坐了多久,窗外已渐渐亮起,带着些淡红的初起之光投射进来,影影绰绰的落在窗下的案几上,只是,案前却没有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
连城,你在哪儿!我在心里黑黑呼唤。
吱呀。开门声响起,一条清瘦的人影推门而入。
连城回来了!心中一喜,忙不迭的站起身向门前扑过去。
进来的人影未料到室内会有人吓得退了一步,而我在看到来人时也将满面惊喜凝固在了脸上。
甲乌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身后跟着小双。
二人对于我的突然到来很是慌乱,甲乌差点打翻了盆中的水,小双眸中刹时蒙上水雾。
三人在相隔五百年的昏暗晨光中对视无语。
良久,甲乌敛下眸中慌乱,平静地将水盆放在架上,小双不声不响地在水中洗了布帛开始擦拭寝殿。
“还走吗。”甲乌侧过脸,避开我的目光。
“连城呢?”他没有和我提连城,却问了个不该由他问的问题,而我走不走,只能由连城来决定。
“既然来了便住上些时日吧,后山的桃花开得甚好。”甲乌没有回答我,又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我的心中一沉,甲乌绝不可能不知道我的来意,却如此回避我的问题,原因也许只有一个,连城有恙。
那在我心中盘旋好久的不测之感再次浮上心头,难道我即使散尽了一身灵力也没能消了祭辰的魔性吗?连城这些年在哪儿?有没有成魔?有没有似祭辰那般荼毒天下?
泪已然涌了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此番重生,明明修为更甚从前,却添了些脆弱,总是动不动的就流泪,“甲乌,连城是不是不好?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哪怕他在地狱九幽,我亦要去寻他。”
(王上,你的苦心没有白费,她的心里果然有你,愿为你做任何事。如今她要去寻你,王上,你要我如何与她开口。可不告诉她,臣也不忍你一人承受那些苦楚。王下,不如臣将她留下来吧,就让她在这妖界陪着你,也免得你孤苦伶仃。)
甲乌沉默不语,我心急若焚,用力抓住他的双臂,急忙问他,“甲乌,你告诉我连城如何了,你告诉我,好不好,求你。”
甲乌紧紧抿了抿唇,“王上无恙。”
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哼,小双将手中布帛扔到水盆里,将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连城怎么了,小双为何要哭成这样?
将甲乌那双手臂摇得更用力,“甲乌,连城是不是不在了。你告诉我实情,好不好。只要你告诉我,我必生死相随,绝不让他孤单一人。”
甲乌将我的手从他臂弯处拨下,步履沉重地走到窗前,他将窗子打开,让外面微亮的天光直射进来,“那年你散尽灵力恢复本体,王上清醒后自责不已,将这妖界交给我便离开了。这些年,即便我找遍六界也没能找到王上的踪迹。”
“那他一定是躲起来了,我去找,他一定舍不得不出来见我,我去找。”
甲乌一把抓住我,“离生,王上既躲了起来,必有用意。不如你便留下来帮我看顾着妖族,如此,待王上回来的那天,必会高兴的。”
我不愿意,不找到连城,如何能安心留在这里。彼时我把这里当作家一样的停留,只是因为这里有连城。如今他不在,我留在这里亦或流浪天下都没有分别。“甲乌,没有连城的妖界,与我无关。连城既把这妖族交给你,那妖族便应由你来守护。”
“离生,你竟是如此薄凉吗?一点也不顾及王上的嘱托。”甲乌极尽全力地阻止我离开,我不知道为何,也不想知道为何,我只是想去找连城。
“你不懂。我不是不顾及连城所嘱托,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连城不在了,我定会守护好他的一切。而如今,我要寻回他,天涯海角、生死不论。”
我必须去找连城,我一定要找到他。只要他还在这六界,那我便一寸一寸地的找遍这六界的土地,假以时日,必定找得到他。
没有连城的妖界寂寞无趣得紧,要不是甲乌和小双强烈要求我住上几日,我早已踏上寻找连城之路了。
长相思安静的横跨在小河上,两行嫩柳经过五百年的雨露滋润,早已长成挺拔的参天大树。缓缓行走在柳树下的荫凉里,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光。那些年,我和连城也多次在这柳树下漫步,那时我身边有连城而没有树荫,如今柳村已可于日光中投下大片的浓荫,而我的身边,却已没有连城。
后山的桃花开得和五百年前一样好,绚烂美艳,莹洁无瑕,有的含苞待放,娇艳欲滴,有的迎风怒放,婀娜多姿。真美啊,这样美艳的桃花多象我的连城,风华万千、倾城绝代。
只是,那个倾世男子,你究竟在哪儿啊!我不怕走遍六界去找你,我只怕寻找的路上,你我终究会错过,那该有多么遗憾。
桃林深处似有一幢小屋,此前连城与我共游过多次,却从未走得这么深入,竟不知这里还有人住。选择住在这时的,必定是个风雅之士。
信步走过去,那是一栋外面看起来甚是简朴的木屋,院子里很干净,仅栽种着一株小小的柳树。
院子由开着白色小花儿的不知名灌木围成,一朵朵洁白的小花吐着嫩黄的蕊,绽放出幽静淡雅的花香。
小院不错,清幽得很,在这到处花团锦簇的妖界,倒是个难得的清静所在。
信手扒开小门,还未来得及踏入。却不知从哪里蹦出两个手持长枪的妖侍,凶神恶煞地将我拦住,瞪得堪比铃铛的大眼珠子直冒寒光,“妖族禁地,不得擅闯,速速离去。”
我错愕,与连城认识近千年,便是这妖界也住了百多年,竟没听说过妖界还有个什么禁地。然我毕竟是个外人,尤其连城不在,我更是不能任意妄为,既不允进,那便不进罢了,我转身离开。
然没走几步,便又停了下来,总感觉身后有人唤我让我不愿离开,不由自主地便转过头去看,木屋内似有道目光紧紧跟随着我。小木屋幽暗深邃,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情形,却有些恋恋不舍、不愿离开,只想进那小屋中看个究竟。那两个妖侍拄着长枪、面色不善地盯着我,只好离开了。这毕竟是妖族,由不得我任性。
唉,彼时,我心中暗叹,没有连城在身边就是不好,连个小木屋都进不得了。
走出通道,再度回首去看,小木屋隐在花木丛中,已然看不清楚。
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山腰失魂落魄地下了山,只感觉把什么丢在了山上般,依依不舍。
八荒真大啊,不知走破了多不双鞋子,亦不知磨破了多少次脚趾,二百六十一年过去了,我还在这六界奔走,连城却半点消息也无。
没有了战乱的冥界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八百里黄泉路上,血红色的漫珠沙华开得荼蘼,却没有一丝香气,只将这漫长的黄泉路点缀得更是凄惋绝望。
当年那个扎着两个朝天辫的小女孩已将头发梳做两个包子髻,一身嫩粉色的长衣褂,为走上奈何桥的阴魂递上香浓的汤饮。
我眼见着小女娃送走一位披着白袍、面容悲戚的女子,那女子喝了汤却仍在徘徊,好似有什么放不下般踌躇不前,小女娃上前拉住她将她送上望乡台。那女子顺从地上了望张台,却仍是止不住地回望来路,紧皱着眉头,久久不肯上桥。
她怕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人或事吧,才会在这踏入冥司的路上不愿前行。
我坐在小女娃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用心感受那女子心中的不舍。如果是我,没有连城同行,应是也不愿踏上那条再不得相见的路。
黄泉路上再没有阴魂走来,小女娃放下手中汤碗,蹦跳着来我身边,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儿,方用她清脆的声音说,“你中有他,他中有你,奇怪的生魂。老身守这忘川几万年,也只见过两次而已,这世上确有人情深至此,实属不易。速速离开,冥司不收生魂。”
我便又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艳丽的漫珠沙华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好似在和我告别。
我笑了,连城,黄泉路上没有你,那我便再去别的地方寻你。
如我今生今世都用来寻你,也便不算孤寂了。
那日,我刚刚站在魔界的入口,正思索着应先往哪个方位行走时,一道火光在天空闪过。瞬间火光散尽,一条高大俊美的身影落在我身侧。
来人一身金色衣袍,身上带着条条瑞气,将这魔界的阴暗腐朽生生驱散了几分。
“离生,和我回天界,我有东西给你。”燧凤面色淡然地对我说,可我分明从他那双凤眸中看出了一丝怜惜和悲悯。
燧凤,连你也觉得我可怜吗?不,你错了,我不可怜,有对连成的思念和回忆陪我,每一天都很快乐。
“任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要,我还需找连城。”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亦或是我的眼花了,燧凤的眼中如何会闪过那样一种悲恸,竟痛得他红了眼角。
“是他留给你的,你也不要吗?”他声音粗嘎地问我,似有些哽咽。
我不信。若真是连城给我的,为何这几百年你都不给我,如今方才拿出来,不是唬我的吧。保不齐这只狡猾的鸟儿是想将我骗上天界,再寻了什么神器困住我个几百几千年的。
他应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半转了身子,轻声说,“那年你散尽灵力回复原体,换连城醒来,他悲痛欲绝,便也牺牲了自己的血脉来挽救你。他自知时日无多,便修书一封,要我交给你。”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在这六界都没能找到他。原来他早已将血脉给了我,怪不得我总觉得他就在身边。怪不得连共融都说此生的我多了些烟火气息,原来是连城为我塑造了这血肉之躯。
代价,却是他的血脉生命。
连城不在了。他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生的机会,可你将我独自留在这世间,生有何欢。
你就在我身边,也许永远也不得相见,就象那黄泉路上的八百里曼珠沙华,花开无叶,生叶无花,花叶永不相见。我不要做叶,你也不要做花。
可是,连城,我不敢也不愿相信,你我此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从未感觉到,妖界到天庭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近得我连泪都还没来得及流出,便已然到了。
为什么要到的这么快呀。如能再迟一些,我应就可以多骗自己一会儿。
不过一张薄薄的卷帛。我紧紧地抓着卷帛,闭上眼睛,用心体会连城的气息。双手用力地握着连城留给我的卷帛却不敢打开来看。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但预感告诉我,这也许是对我最后的无情宣判,真相将令我体无完肤,生无可恋。
我怕我一打开,便会是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胆小鬼。”燧凤立于我身侧,声音虽轻,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共融不动声色地拽了拽他的衣袖,阻止他未曾出口的话,将有些担心的目光投向我。
连城他直到死,还记挂着我。前生,他用他的血脉滋养我的前身,此生他再次用血脉养护我的真身。他,给了我两条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欠他的除了那一腔深情,还有两条血脉筑就的性命。
透过薄薄的卷帛,我仿佛看到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闪烁着的星眸以及唇角那抹妖娆的笑意,目光拳拳,温柔缱绻,是那种愿把世间一切给我的宠爱和纵容。
只可惜,我再也无缘牵他的手。
连城,你究竟怎么了。连城,不要离开我。跌坐在地上,将自己蜷成一团,拳头紧地抵在胸口,锥心蚀骨的痛在四肢百骸漫延,连呼吸都象是屠宰自己的刀,我的连城他真的走了吗?就这么将我弃之不顾了吧。不要,连城,你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你不能失约,你是妖王啊,你不要失约,好不好,请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