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该辛弃疾等人迷糊了,不知归楚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让他等着?什么意思?去调官军,围剿他们?又不像,三人心中纳闷不已。
“夺命书生”是辛弃疾在军中的诨号,不想却已传入江湖。
那是三月之前,耿京刚举义不久,耿京见辛弃疾颇有文采,又见识不凡,便让他做自己的贴身书记,掌管军印。
辛弃疾有个旧识义端和尚,见耿京势大,便率千余人投奔耿京。
义端好谈兵书,感觉天下无出其右,但实际上却是个投机分子,北国官府招安策略张贴以后,他便心动,趁辛弃疾疏忽,竟将军印偷走,准备做进阶之物。
耿京震怒,辛弃疾亦非常郁闷,知义端非良善之辈,不待耿京治罪,他便道,此事非关他人,愿一人一马,孤身擒贼夺印,若不成功,愿奉项上人头…
耿京将信将疑,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辛弃疾苦追三天三夜,终追上和尚,义端苦苦哀求辛弃疾放过他,卑躬屈膝道:小弟知兄乃天上煞星下凡,不比文弱书生,实有万敌之勇,只求看在往日情分,放过在下!
辛弃疾知其心术不正,若放过他,必会再荼毒他人,不待他说完,已毫不犹豫手起剑落,将人头与军印一同带回。
耿京惊异,对其更为器重,而士兵们亦对其又敬又畏,背地里亲切呼其“夺命书生”。
归楚侠的一句“夺命书生”,又惹起辛弃疾无限的思绪和惆怅,月余不见,竟与耿京人鬼殊途。
正沉痛间,两个人影如飞而来,前面是归楚侠,后面还有一人,人影非常熟悉,竟是陆平狄。
辛弃疾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辛兄弟…陆平狄颤声道。
陆大哥…辛弃疾抢奔而上。
风雪之中,两个铁骨男儿紧紧拥抱在一起,辛弃疾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
辛弃疾将二人邀于帐中,裴江、秦岳叫起其他沉睡的兄弟,继续开怀畅饮。
各自讲述别后的经历,众人唏嘘不已。
归楚侠身为“五杀手”之首,却与“酒僧”水长东并不相识,当听说“酒僧”就是当年的“恨水将军”时,归楚侠嗟讶不已,他又慨叹自己回头是岸,终不至成为大宋的罪人。
归楚侠见辛弃疾虽然年轻,却少年老成,侠肝义胆,惊异不已,知其终非池中之物,他日必为国之栋梁,能结识此等英雄人物,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不觉天亮,雪势小了一些,但还是纷纷扬扬,潇潇不停,还好,大致的路途还是能看得清楚,若是似昨晚那般,他们只怕要困于此处。
他们决定起行,至曹州后再驻扎下来,商量对策。
地面上的雪已有尺余深,战马可勉强前行,但已是比往日慢了许多。
途经一条长河,雪冻掩住了半边水面,枯萎的芦丛俱被积雪压弯了腰,辛弃疾触景生情,禁不住大声吟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突转面归楚侠,朗笑声道:这般富有雪意的日子,归前辈是不是见之心痒?
归楚侠微微一笑:若在往日,老夫早已夜半坐上雪舟,去钓这份意境…
复叹口气:也许,还有往事…
辛弃疾似没听到下半句,慨然道:今日,归前辈却要助我等兄弟,深入千军万马之中,去钓敌酋…
真是痛快,只此豪气,便该再浮三大白…
待贼首受缚,弃疾定敬前辈三杯…
好…归楚侠亦豪气干云:一言为定!
路上几无行旅,这样的鬼天气,纵有天大的事情,也要往后放一放,此等天气,只适合饮酒赏雪,纵横心情。
驾…驾…风雪迎面,宛如刀割,众人只得掩面前行,几十余里的路途竟整整走了一天。
至夜半方过曹州十里,他们依旧在城外驻扎,此处距济州大营不过三十余里…
风雪渐消。
酒肉过后,辛弃疾含笑道:如此良夜,岂好辜负?归前辈是否有兴致,陪弃疾出去一遭?
众人知他欲夜探敌营,均争相前往。
归楚侠笑道:正欲领教小兄弟的轻功绝学…
辛弃疾抱拳道:不敢!
复对众人道:其余兄弟在此留候,听从陆大哥安排…
众人知陆平狄乃昔日岳云将军部下,心中敬重,焉有不从?
辛弃疾在前,率先展开身法,归楚侠在后,紧紧蹑随。
辛弃疾全力狂奔,归楚侠紧缀他五丈之余。
仰仗铁宗南所授的绝世身法,又有师尊青阳道长与铁宗南所赠丹丸的内修提升,辛弃疾但觉内力雄厚,循环不息,竟能与归楚侠争一短长。
踏雪无痕,二道身影如淡淡的青烟,在暗夜里不断变小,直至渐渐消失…
十余里后,归楚侠追了上来,和他并肩而行…
从济州回来,天已微明,大营的诸多布置已了然于胸。
辛弃疾拿出笔来,迅速在草纸上画着。
因是冬季,整个大营,比秋季收缩不少,方圆不过三十余里;
位于西北的草场按季节风向应移东南,可能因近期兵马调动频繁,尚未完成交接,依旧堆放于原处;
中军大帐亦是如此,目下仍在东南方向;
轮值士兵原先两个时辰一换,因风雪天嫌麻烦,改为三个时辰;
军中口令已三日未变:风雪之夜…天下太平…
辛弃疾介绍完毕,道:此处距济州老营三十里,施展轻功需一个时辰,骑马可能稍微慢一些,但也不过慢上一刻…
众人知他要分派任务,聚精会神而听。
吾有个设想,供众兄弟参详…
突想到归楚侠在场,不禁面上一红,刚欲改口,归楚侠一摆手:小兄弟但说无妨…
辛弃疾笔指草场:此处由陆大哥率楚州军二十弟兄,专司纵火之事,火点越多越好…北风一吹,断无扑灭之能…
记住,粮仓暂时保留…众人心有疑问,却不便说出,只有陆平狄面带微笑,似已知晓。
裴江、秦岳、沈云三位大哥,各率“海卫”、“山卫”、“月卫”兄弟,于东北、西、南三面营帐纵火;
杨昆兄弟率“凤卫”,携带强弓劲弩,随吾与归前辈潜入中军大帐,直取“大鱼”…
吾见四方火起,即刻点放“旗花”,众人皆需向中军帅帐鼓噪而来…
辛弃疾神色自若,自我一番令人心折的气度。
说完,他望着归楚侠:前辈有何意见?
归楚侠伸了个懒腰:老夫没意见,正想着那三杯老酒哩!
辛弃疾微笑道:前辈放心,少不了的…
唉呀!前辈前辈的,烦不烦啊你?你等都是兄弟,偏偏视老夫为外人?归楚侠不耐烦地摆着手。
众人皆是一愣,原来让江湖闻之丧胆的“钓翁”,亦是性情中人。
是!老大哥!辛弃疾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老大哥?归楚侠愕然,继而一笑,抚着胡须道:好…好…比起你们,老夫这大哥确实够老…
众人齐声道:老大哥…
归楚侠心内突然涌起莫名的温暖和感动,想起数十年的尔虞我诈,江湖嗜血,这份真情是多么难得!
陆大哥?辛弃疾望向陆平狄。
陆平狄微笑道:如此分派,甚合兵法大意,吾全力赞同,毫无异议…
能策反多少兄弟,还需陆大哥添一把火!辛弃疾微笑道。
众人一惊,这辛弃疾胆子也忒大,达成目标不思尽快撤离,还欲想策反之事?
天已大亮。
辛弃疾微笑道:若无异议,兄弟可要睡觉去啦!
归楚侠道:小兄弟慢行,老大哥尚有事相扰…
辛弃疾打个哈欠,嘟囔道:老大哥你内功深厚,几天几夜不睡都没事,小弟我可不行…到小弟帐篷来聊吧!
雪依旧纷纷扬扬地飘洒着,不紧不慢,一整天,众人除了吃饭,便是睡觉,终到了戌时,众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吃饱喝足睡足,众人斗志满满。
战马衔环,果然如辛弃疾所料,至济州大营外正是亥时初过,此时,北风呼号起来,鹅毛大雪又纷纷飘起…
仍有不少军帐灯火闪耀,里面隐约传来嘈杂的吵闹声,辛弃疾知他们不是在饮酒,便是在赌博,遂再耐心等待…
终于,帐营里的灯光次第熄灭,帐外数十个高竿上的灯火在风雪的掩盖下少气无力,只能看清丈余之地。
又过半个时辰,估摸军士们应已沉睡,辛弃疾轻声道:行动…
全身甲胄的金军小队自附近壕沟里轻身而出,借助风雪的掩盖各奔目标区域…
辛弃疾、归楚侠则率“凤卫”九人悄无声息地向中军大帐欺进,潜在附近的雪地里…
帅帐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正是饮酒取乐特有的声音。
辛弃疾凝神倾听,果然有张安国与邵进二贼的声音,不禁热血沸腾,恨意油然而生。
两刻钟后,西北草场冒起一处火光,初时并不明显。
一名兵士匆匆进入军帐禀报,瞬间帐外涌出十余人。
中间之人身材甚是威猛高大,金将装束,腰间斜挎宽背弯刀;
右首之人身材魁梧,络腮胡须,看身形正是张安国;
左首一中年男子,身着便装,似是邵进。
众人举目观望。
张安国略有醉意,大声道:军帅,此必酒醉军士在彼烧烤,不用理会,且待本府明日严厉拷问…
遂对来报兵士呵斥道:速去查明是哪营兵士胡闹,快快报来!
那士兵拔雪而去。
众人正欲回归大帐,正在此时,又见西方、南方火起,星星点点,间杂着士兵的惊呼呐喊之声。
那金将立定身子,喃喃道:奇怪…此处二百里内无大股暴民,难不成是士兵们聚众闹事?
他的判断有一定道理,各处虽然骚乱,但无冲锋打斗之声。
而且,军中月饷尚未发放,几日前,士兵们已闹过几次,他来此处,便为安抚此事。
正思忖间,西北方向火头渐大,竟有十数处之多,已有冲天之势。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霎时便映亮半面天空…
众人仰首观望之际,辛弃疾、归楚侠等人借机又向前推进数丈,距帐门不过一扑之遥。
身后东北方向又传来人喊马叫之声。
走,去看看…为首金将话音未落,便见从身前的雪地里弹出十余个身影,暗黄的灯光里,兵刃寒亮。
金将、张安国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已被斫倒大半。
那金将大喝一声:何处歹人在此?便欲拔刀。
辛弃疾眼疾手快,一招“倦鸟投林”,寒光一闪,那金将头颅已被斩落,辛弃疾复起一脚,将尸首踢出三丈开外。
拔速将军…张安国大叫一声,酒意化作全身冷汗,扭头便跑,行若惊兔。
归楚侠呵呵一笑,青竿抖动处,已钓上一个硕大的王八来。
张安国口呼:好汉饶命…
“月卫”上前两人,将之如粽子般捆绑起来。
似邵进之人见状不妙,挥舞双枪,夺路而逃,辛弃疾正欲追去…
便听耳畔响起急锐的控弦之声,三箭连珠射出,几声凄厉的惨叫,那身形断落,仰躺在雪地之上…
辛弃疾回首望去,却是杨昆,杨昆身形弹射如电,回来时将邵进之首掷于地上。
众军将骇然,双股战栗,汗出如浆,突一起跪于地上,齐声叫道:英雄饶命!好汉不杀!
将叛贼张安国押进来…辛弃疾冷冷道,走进大帐,顺手将“旗花”甩出。
军帐内杯盘狼藉,空气中飘洒着浓烈的酒气…
辛弃疾脑中闪现耿京被害的一幕,正是在这样的酒香中,他被自己信任的兄弟残忍戕害,作为进阶之物。
跪下!辛弃疾反手用剑柄狠狠磕向张安国的膝盖,便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张安国痛呼一声:你是谁?
辛弃疾缓缓转过身来,冷冷道:张知府,才分别几日?便不认我这个曾经共苦患难的兄弟了?
辛弃疾…夺命书生…众人惊呼。
军中将官多与辛弃疾熟识。
灯光里,辛弃疾面含悲怆…
外面有军士鼓噪掩杀而来,杨昆对辛弃疾微微示意,率“月卫”走出大帐,纵身附近的军帐之上,强弩出手,一连串的闷声过后,便再无声响。
闻讯赶来的士兵们在远远观望,心道:且留下项上这吃饭的家伙,别再兀自出头,他们争功,干我等何事?
原来,军士们以为,帅帐正在进行另一场火并…
此时,风雪朦胧中,又见东西南北四方正有许多人向中军大帐冲来,俱是将军装束,轻功卓绝,想必是军中高手,这更坚定了士兵们的想法。
你们且待争去,老子睡觉去了…一个士兵嘟囔道,众人皆是同样心思,遂一哄而散,各自寻找自己的安乐窝去。
陆平狄掀开帐篷:众位兄弟可好?
众将领一愣,待看清楚,忽齐声道:陆将军救救我等…
陆平狄与辛弃疾相视一眼,道:辛将军欲如何处置此等叛徒?众将齐叫冤枉。
辛弃疾道:全凭陆大哥做主!
陆平狄叹息道:我等毕竟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汝对吾不仁,吾却不能对尔等不义…
众将的头磕的砰砰响:谢陆将军…谢陆大哥…
张安国亦叩头于地,燃起一丝生机。
冤有头,债有主…陆平狄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所有过错皆在张安国、邵进二贼身上…
陆平狄,你言而无信,不是说不杀我们么?张安国嚷道,面容因疼痛而扭曲,却依旧不减暴戾之气。
是…辛弃疾平静道:我们不会杀你,我们要将你带回大宋,让朝廷处置你!
辛弃疾,你无耻!你不是号称“夺命书生”吗?是英雄,有种的,现在就杀了老子…
张安国知若回朝廷,必是死路一条,遭万人唾弃,他宁愿现在死去,一了百了。
哪来的野狗,在此狂吠?归楚侠屈指一弹,一声急厉的劲风,张安国像死狗一样瘫痪于地,晕死过去。
众将知道,今日来的,都是高手,心中更加忐忑,不知如何处置他们。
弟兄们…陆平狄缓缓道:废话我不多说,朝廷的北征大军即将到来,愿意随我等南下,归顺大宋的,仍是功臣;
不愿同去的,亦不勉强,就地解散回家…此令务必于一个时辰之内通告三军…
有人将那金将与邵进的头颅呈上前来,陆平狄望去,惊讶道:完颜拔速?
此人勇冠三军,乃金国蜀王完颜银术可之弟…辛兄弟,你立下大功啦!
辛弃疾萧索道:却怎么也换不回耿大哥的性命!众人一阵叹息。
陆平狄令将二人头颅裹好,一同进献朝廷。
辛弃疾本是耿京心腹部下,陆平狄在军中亦有较高的威望,此令一下,当即便有万余将士愿意追从。
辛弃疾令连夜重新登记造册,同时起灶开伙,而后便率归顺的“天平军”将士趁着风雪连夜出发,踏上漫漫的南归之路…
闻知济州之事,完颜雍大怒,速派追兵堵截辛弃疾等人,等号令发至各路州府,时间已过去二十余日,辛弃疾、陆平狄等已率归顺的天平将士,浩浩荡荡渡过淮河。
辛弃疾令三军就地驻扎,修奏章派贾亮飞报朝廷。
北风瑟瑟,淮水萧寒,薄烟起暮,夕阳漫天…
归楚侠辞行,辛弃疾不舍,诚恳挽留,归楚侠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往事不堪回首,老哥终能落叶归根…
小兄弟义薄云天,老哥佩服!然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我若有缘,当江湖再见…
取下竹笠,远远抛于东去淮水之中…
归楚侠飘然而去,遥遥传来苍凉的叹息:江湖自此再无“钓翁”…
裴江、秦岳、杨昆等亦率“明月楼”众卫告辞,他们要同去洞庭君山,送五当家战鹰一程。
辛弃疾南归之事,如飓风一般席卷京城,继而传遍全国。
各州府路县、集镇村寨、阡陌里巷,皆知大宋有个“万军夺帅”的少年英雄辛弃疾…
京城多少名门闺秀已将其视为梦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