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理无言了,浮生一梦劳。清风朝复暮,四海自波涛。
三月初六,深夜。楚王府邸。
觥筹交错,桌面杯盘狼藉,啸聚的黑道枭雄、武林大豪便喋喋不休说起光辉往事,至兴起处,眉飞色舞、唾星四溅,洋溢着热烈的气氛。
自韦州、宥州起兵后,三天过去,时间仿如静止一般,二州再无任何音讯。
任丘泽忐忑不安,心烦意乱,哪有心情听他们闲扯这些老黄历?楚王直皱眉头。
浓烈的酒气夹杂着肆意的笑声,前途如何,似乎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满足于眼前的美酒气氛。
任丘泽再也无法忍受,他一拍桌子,怒容满面:吹够了没有?喝饱吃足外面待着去,别在这里给本王添堵!
一个满嘴酒气的武林大豪站起来,提着酒壶,晃晃悠悠走到任丘泽面前,手搭任丘泽肩上,口齿含混不清:皇…皇上…俺冷老二敬…敬您…一杯…
放肆…一声冷厉的断喝,巨大的身影一闪,清脆的骨折声响起,冷老二惨叫一声,身形飞起,被兀息洛丢于远远的墙角处,犹自哀嚎不已。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酒醒大半,恐慌不已。
兀息洛环视一周,阴森的目光从众豪雄面上扫过:楚王也知众位辛苦,因此犒赏颇丰,只是目下是特殊时期,各位英雄好汉实应自敛,别给楚王添乱…
在座皆为震惊一方的豪杰,在楚王面前,未来的皇上面前,不能乱了规矩…
老夫本想将冷老二当面格杀,但考虑大战在即,不能自损手脚,只是略施薄惩,希望众位引以为戒…
众豪杰高声道:国师教训的是,是吾等无礼!
兀息洛点点头:楚王已有安排,事成后各赏众位豪宅一套,美女五名,黄金百两,用于安置家眷,各位务必誓死用命,不可辜负楚王厚望…
众人拜倒,意欲高呼,任丘泽摆摆手,众豪杰从嗓子里轻声吟诵:皇上英明!愿楚王早登大宝!
任丘泽点点头,作出平身的手势,众人红光满面,目光中透露誓死一战的热切。
大公子任宏四十余岁,为人深沉阴郁,颇有其父之风,顺时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诸位英雄勤勉效命,一战而定乾坤,与父王共享天下荣华!
众人向其施礼,齐声道:谨遵世子教诲…任宏遂引众人离去。
屋里仅余兀息洛、马三雷、常氏兄弟等少数心腹。
目视众豪杰离去,任丘泽目露担忧之色。
兀息洛似看透他心思:楚王无需忧虑,事成后,这些亡命之徒交于老夫、马老弟、常氏兄弟处置便是…
任丘泽眉头稍舒,道:到本王书房议事…
三月初八,又是两天过去,韦州、宥州还是没有信息传来…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烛火飘摇不定,正如楚王此时的心情,他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任丘泽面色苍白,犹如困兽,在书房里不断游走。
四子任宏、任毅、任阔、任远,兀息洛、马三雷、常氏兄弟陪他站着,目光紧随于他,静默不语。
国师,“红衣魔神”库尔特可有消息?楚王停下脚步。
兀息洛摇摇头,道:楚王勿念,“红衣魔神”武功高强,只比老夫略逊半筹。
此人一向心高气傲,不肯屈从于人,此次受老夫延请,方肯勉强前来,此去“步跋营”践约督战,必定成功。以老夫对他的了解,此时或已在来京的途中…
任丘泽点点头,继续漫步沉思,喃喃道:那几批暗探也杳无音讯,不应该呀!
楚王摇摇头,自言自语:难道出了什么变故?
任宏心念一动,上前一步:战事当前,父王稍安勿躁,若过子时仍无回讯,可让无仇、无恨两位叔叔分赴两州,以二位叔叔的身手,断能打探清楚…只是,要有劳二位叔叔了…说罢,向常氏兄弟深施一礼。
任宏年纪不比常氏兄弟小上几岁,却以晚辈自居,足以看出此人心机之深沉。
常氏兄弟赶忙还礼,常无仇道:世子如此称呼,吾兄弟二人断不敢当…为楚王效命,是吾兄弟本份,楚王尽管吩咐便是!
任丘泽眼神一闪,抓起常氏兄弟之手:本王与贵兄弟情同手足,宏儿称呼极符本王之意…两位兄弟准备一下,务必打探清楚…
常氏兄弟跪拜:楚王之恩,天高地厚,吾兄弟二人誓死效忠楚王…
平安…无事…苍老的声音拖着独特的腔调,三更的梆子透过寒夜,异常清晰…
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心有灵犀,正欲动身…
有人!马三雷低喝一声。
数息间,院外传来衣袂之声,月光下,一黑衣人越墙而过,轻飘飘落于门外,以指叩门:王爷…王爷…
任宏轻声道:是“追云雁”索二兄弟…
门开,黑影闪进来,拜跪:王爷…
楚王点点头,将他扶起:情形如何?
索二摘下蒙面黑巾,这是一个精瘦劲彪的汉子,他道:午时,嘉宁军已近灵武,沿路州府望风披靡,开城而降,预计今日黄昏,可抵帝京…
楚王急切道:可曾见到曹统领?
索二摇摇头:两军正在厮杀,小人前往实在不便,又急于回复王爷,眼见“曹”字帅旗入了灵武城,便折身星夜而返…
任丘泽眉毛紧锁:奇怪!既然推进顺利,为何曹四喜竟不遣人来报?心中辗转。
索二眼珠一转,道:京城巡卫陡多,比以前增加一倍有余,纵然曹将军派来密使,估计也难以躲开巡卫的层层盘查搜捕…
依小人愚见,或许曹将军担心密使一旦形露,会影响楚王的千秋大计…
楚王思索片刻,道:索英雄言之有理…心中毕竟还有疑虑。
院外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墙头落下二人,其中一人几欲摔倒,另一人扶着他,踉跄着奔向楚王书房。
其中一人年届中年,普通百姓装束,满脸是血,另一人则是江湖夜行客打扮。
夜行客扯下头巾,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面容清矍,眉毛舒朗,只是目光有些阴沉。
柳爷…楚王轻声道,老者正是派往韦州的密探,号称“阴山飞鹰”的柳苍穹。
楚王目光转向满脸鲜血的中年汉子,他眼神迷离,近乎昏厥…
府邸门前大街又嘈杂起来,带头军士响亮吆喝:弟兄们要搜索仔细,一草一木都勿要放过…大批人马呼啸而过。
马三雷走上前来,手掌抵住汉子后背,一股温热的内力贯注进入,汉子缓缓睁开眼睛,目中亦有了神采。
楚王…汉子轻声呻吟。
楚王点点头:你是谁?怎如此面生?
汉子挣扎站起:末将乃韦州白统领麾下心腹偏将周标,白统领考虑其他大将或被朝廷认出,特遣末将前来…
楚王望向柳苍穹…
柳苍穹点点头:周将军的确从静塞军营而来,老夫亲眼所见…
白统领目下何处?可有密信?楚王急问。
周标摇摇头:静塞军已攻下永宁,在城北安营扎寨,离此不过百里…
白统领思忖,一路必有朝廷阻截,京中警备亦必将更为森严,书信极不安全,故遣末将化装前行,当面禀报,并无书信捎带…
柳苍穹点点头,接口道:果然如此,周将军快马出得军营,老夫暗暗蹑足于后,出军营不过三十余里,已遇三五拨朝廷明、暗哨盘问,均被周将军机警敷衍…
周标叹口气:末将纵然再小心,还是被朝廷暗探盯上,在城南树林展开一场恶战,若无柳大侠相救,周某已横尸荒野…
愈近京城,巡逻兵士愈多,末将与柳大侠商议,先躲进密林,待天色将晚再设法入城…
有柳苍穹前后印证,毫无破绽,楚王终消除疑虑。
周标喘口气,道:白统领估计宥州曹统领亦将面对同样境况,担心信息传递不出,早就派出斥候和嘉宁军取得了联系…
白统领军行至永宁驻扎,等候曹统领前来,届时,两军兵马合为一处,共同北进,包围京城,而后内外联动,使京城守军首尾不暇,大事可定!
楚王点点头:此即是原来的商定计划。
任宏递上一杯茶水,周标一饮而尽,接着道:白统领让末将提前禀知王爷,白统领与曹统领汇合后,疾速前进,今日黄昏可兵临城下,对京城形成合围,而后擂鼓佯攻,实则按兵不动,籍此造成恐慌,城中越乱,越利于楚王成事…
楚王颔首:不错!
周标道:如此再三鼓噪,京中必定人心大乱…待亥、子之交,城外三声火炮,两军将同时攻城。
城中军少,既要分守四门,又要护卫皇宫,届时楚王乘机举事,借口保护皇上,趁乱攻入皇宫,生擒仁宗…
楚王拊手,笑道:如此一来,大事成矣!
楚王狞笑道:虽有我等抵死护卫,可怜皇上,仍旧殁于拓跋桓的乱军之中,对拓跋桓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众人拊手称妙,如此一来,皇家贵戚一扫而光,罪魁祸首又已伏法,以楚王身份威望,残局必将由他出面收拾。
人群发出一阵狂放的笑声,只是不能过于肆意,怕惊动街上的巡卫…
只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两道街外一处高脊的暗影里,正伏着一人,施展“天听”之术,将他们的交谈,尽收耳中…
好歹毒的任贼!青年低声咒骂一声,英俊的异域面容,寒星般的眼睛,不是拓跋寒锋还有谁?
自两州“起事”,寒锋夜夜来此,探听消息。
每次运用“天听”之术,总感觉有些异样,似乎其与“星河心法”、“刀芒”绝技有什么关联,只是自己尚未能全面领悟。
抬头望天,清月明净,星河舒朗。
正欲离去,心中一动,脑海突然泛起师父卫星河讲起的“隔空授艺”画面:
华山之巅,月光下,“天玄老人”须发皆白,衣袂飘飘,如仙临尘世;大散关上,秋风萧瑟,卫星河望东而拜,神态恭谨…
沉思入定,月影西斜,不觉时近五更…
突然,寒锋双目睁开,惊道:原来如此!“天听”之术乃“天玄老人”所授,“刀芒”绝技为其所创,均暗合“星河不灭心法”,若在修练时,能融汇两种心法,必将大有收获。
寒锋心中欣喜,一个跟头翻落,消失在曲折的巷道中。
阳春三月,春光和煦,万物复苏。
旭日破云,早朝钟声响起。
仁宗皇帝高坐于上,愁眉不展…
文武班列,肃立两旁,阴霾满面。
大殿里一片沉闷,叛军即将兵临城下的消息,将整座京城,重新带进寒冬。
仁宗皇帝强颜欢笑,道:叛军来得如此之快,真是意想不到…众位爱卿,有何良策退敌?
文武百官互相对望,不发一言。
仁宗皇帝大怒,手拍龙案,震天介响:朕甫临大殿之时,众位不是讨论热烈么?为何此时噤如寒蝉?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有难,尔等竟都袖手旁观?
楚王垂眉,眼角却瞥向龙座,面现一副奇特的笑容。
仁宗眉头一皱:楚王!楚王可有退敌之策?
任丘泽从美梦中惊醒,故作面愁:回皇上,微臣尚无计策…心下却幸灾乐祸。
仁宗皇帝摇摇头,盯着他,冷不丁说了句:不…你应该有的…
任丘泽苦着脸:微臣的确没有…
仁宗神情沮丧。
拓跋寒锋浓眉紧锁,身上散发凌厉的杀气,任丘泽瞥见他,竟不自觉打个寒颤。
拓跋桓出列道:臣侄有计…
见是拓跋桓,仁宗皇帝气不打一处来,将龙案奏折劈头盖脸甩向拓跋桓:有计,有计!有什么计?你不是说誓死效忠朕么?此时大军压境,你有什么妙计,快快讲来…
文武百官,双股战栗。
自皇帝亲政以来,尚未见他有今日之怒,仁宗皇帝似乎乱了方寸。
拓跋桓顶着甩在头上的奏折,朗声道:臣侄愿率“铁鹞子”出城迎敌,将白玉庭、曹四喜二贼拿下…
仁宗皇帝定定望着他,喃喃道:这就是你的良计?韦、宥二州,加上令狐克木的“步跋营”,兵马几近五万,就凭京城几千兵力,守城尚且不够,何谈主动出击?
仁宗皇帝声音忽然高厉:拓跋桓,你是借口应敌,丢下京城,想独自逃命吧?
文武百官大惊,齐齐跪倒:皇上,切不可让拓跋将军出城迎战,“铁鹞子”要拱卫京城啊!
大殿一片混乱,竟有人失声痛哭。
仁宗皇帝怒道:为臣之道,在君上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众人停止喧嚣,大殿一片肃静。
仁宗冷静下来,在龙案后踱来踱去。
忽然,他坐了下来,现出一代英主的风姿,众爱卿…仁宗皇帝声音威严。
文武百官身子陡然笔直,先祖遗留的彪悍秉性,已深入骨髓。
此时,国难当头,作妇人之啼,又有何用?立即关闭四门,所有人等,无朕口谕,不得随意出入,全城进入临战状态…
仁宗冰冷的语调在大殿回响,空气中弥漫着风雨欲来的肃杀。
朕…任命拓跋桓为兵马大元帅,讨逆大都督,全权负责守城和讨逆事宜…
拓跋寒锋…
臣在!
着你即刻快马出城,就近般取救兵…
可是…皇上尚需臣侄护卫…拓跋寒锋犹豫着。
仁宗皇帝摆摆手:无妨…帝京城池坚固,又有“铁鹞子”坐镇,坚守十天半月应该不成问题…你,快去快回…
拓跋寒锋遵令,转身离去。
任丘泽暗暗高兴,面现悦色。
仁宗皇帝目光忽然转向他:楚王有何开心之事?
任丘泽心中一惊,脱口道:臣是为皇上调度有方而欣喜,勤王之兵一到,定让白、曹二贼有来无回…
是三贼…仁宗皇帝道。
楚王额头微微冒汗。
还有令狐克木…眼望殿外,仁宗皇帝喃喃道:也许还有四贼…五贼…
仁宗皇帝坐直身子:罢朝后,众卿速归,即刻将府兵、家奴、院丁、青年健妇组织起来,严阵以待,一旦城破…
仁宗皇帝面现悲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众卿定要以死明志,不可让叛军小看了大夏君臣…
叹口气:朕亦决意死战到底,决不玷污先祖盛名…
朝堂之上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文武百官齐声盟誓:臣等定谨记圣言,誓死报国,不辜负皇上厚恩…
仁宗皇帝点点头:众位卿家有此决心,朕心甚慰…不过,众卿出战仅限于城破之后…
在此之前,众卿各安其府,任何人不得私带武装外出…若有违犯,以附逆论处!
众人相互顾望,疑惑不解,此危难之际,为何皇上不许他们带领部众上城抵御?
仍齐声答道:谨遵圣言…
楚王刚欲进言,看众人如此,亦随声附和。
仁宗皇帝似很满意,长袖一拂:退朝!
众臣匆匆而出。
楚王亦急回府邸,召集群雄,详加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