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马耳峰顶,临崖而立,明月在天,谷中浓雾翻滚。
完颜永祥面带悲伤,遥想着无忧无虑的童年,仿佛不知隔了几多春秋。
连年的战争和政变,使他过早地失去父王、王兄,这该死的争斗,何时才能结束?在师父和四王叔的关爱下,他坚强成长。
红袖,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字,仅仅只是一面之见,却已在他心中暗暗生根发芽,他也知道,这只是个美好的幻想,却还是忍不住心生希望…
唉…月光下,他的双目泛起一层无奈…
两耳一动,二个身影已立在身后,他身形虽依旧未动,心中的惊骇却无与伦比。
欺二丈之内而不觉,这份功力,放眼北朝,也仅寥寥数人方可办到,来人隐与自己在伯仲之间。
裴浪道:子夜月明,群峰之巅,松涛阵阵,飘飘欲仙…小王爷好兴致!
不知道这种诗意画意还能维持多久!完颜永祥叹口气,透出与他年龄不符的成熟。
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坚定,霎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霸气。
裴、沈二人暗暗称奇,此人年纪不大,却已有一派宗师气度。
仔细凝视着裴浪,那英俊潇洒的气质、懒散的神情让人心折,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独特的魅力,看上一眼,即终身难忘。
从裴浪转到沈月白身上,又暗喝彩,见他青衣青巾,面如冠玉,目似寒星,似乎还要比自己要小个二三岁。
暗叹他早已名扬天下,而自己依旧籍籍无名,想及此,少年争胜的天性油然而生。
四王叔在密信中详述了娘子关一战的经过,对二位大义深感于心。“魔笛公子”大战九平侯惊天动地,已在江湖广传,永祥未能亲见,深以为憾,可否…
完颜永祥迟疑片刻:沈公子能否…让永祥见识一二?
裴、沈二人相视一眼。
沈月白苦笑道:名气害人!要说“四大公子”,我未见“天刀”,不敢妄加评说,若论名实相符,怕也只有“无影公子”吧!我只是绿叶,作陪衬罢了,实不敢班门弄斧。
“无影公子”?是否大内独斗“阴阳圣手”阿古思的铁宗南?
是…
他比你如何?
我只是萤虫之光…
完颜永祥心现向往之色。
如此月色,辜负岂不可惜?我们点到为止,让裴兄做个见证,如何?完颜永祥望向裴浪。
沈月白望着裴浪,裴浪微微点头。
月亮隐在云后,山风拂过,薄雾漫过山巅,三人衣袂飘飘,裴浪退后十丈。
二人各后跃三丈,临风而立,渊渟岳峙,均有一代宗师的沉稳气度。
看不清谁先出手,白衣青衣倏分倏合…
星光朦胧,掌影伴着轻斥,掌风遮住了月光,近处碎石翻滚,草木倒伏。
完颜永祥的武功出乎裴浪的意外,沈月白的武功亦出乎完颜永祥的意外。
收到完颜雍密信,他仍对此事仍持怀疑态度,不过,他现在已然相信,这青衣少年便为习武而生,其身形轻灵如风,掌法浑然天成,变幻莫测。
三百余合过去,二人均无气竭之象。
完颜永祥掌法突变,浑厚沉凝,隐含龙吟之威,一尊霸气的黑龙自云雾间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睥睨四海,正是“五行龙凤掌”的初始式“黑龙出海”。
沈月白“魔笛”倏化两道电光,径奔龙目而去,那龙似有灵性,翻身躲过,尾巴一卷,便欲将沈月白盘住。
沈月白暗惊,忙施展“梯云纵”连升数丈,同时笛落“残星数点”,龙影一滞…
完颜永祥收回双掌,掌缘隐隐作痛,沈月白持笛之手亦微微发麻。
半斤八两。
相视一眼,二人已有相惜之心。
“魔笛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永祥受教…完颜永祥由衷称叹。
沈月白亦觉心服,不愧是“四老”嫡传。
他赞道:“黑龙老人”的“五行龙凤掌”确是武林绝学,虽只神龙乍现,却已惊天动地…
完颜永祥心道:原来他已看透我的师承。
裴浪接声道:传闻“五行龙凤掌”共有九式,当今江湖见过三招两式的,双手可数,我兄弟今日有幸得见,不虚此行…
裴浪年幼时曾听“魔笛老人”和师父燕无敌讨论过天下奇功,便熟记于心。
敢问小王爷与“黑龙老人”怎么称呼?裴浪趁热打铁问道。
完颜永祥垂手肃立,道:正是家师…
他目光悠远:别人只道师尊收有二名弟子,大师兄赫连经天违背师训与燕大侠比武身亡,家师十分痛心,但却没有怪罪燕大侠的意思。
大师兄不听劝阻、技不如人、咎由自取…师父很难过,毕竟是倾注多年心血栽培的弟子…
爱屋及乌,师尊便想让阿古思回山修炼,将晚年所悟传授,以承继师兄一脉,但阿古思贪恋红尘繁华,不愿回头…
此时,恰永祥家族发生巨变,四王叔便恳求师尊将我收留…似乎感到说的太多了,便收住这个话题。
裴浪与沈月白面色平静,专注聆听。
面对他们诚恳的神情,完颜永祥突然有了倾诉的愿望,孤独的他,内心是多么寂寞,谁又能了解?
唉…也不知该不该说…完颜永祥凝眉想了想:四王叔是最疼爱我的人,没有他,我已早死于那次屠杀…
完颜永祥面现痛苦之色:既然你们是王叔可信任之人,至少目前是…
仰首望天,月亮从云后移出来,遍地清辉…
他徐徐说道:我深知王叔宏远志向,绝非池中之物,永祥亦豁出性命支持他…
现在情势非常紧张,各种迹象表明,皇上南下之心已决,在部分心腹朝臣那里,已是公开的秘密…
那两位姑娘是去海边打探消息了吧?完颜永祥淡淡道,包含着一丝无奈。
济南府事件后,皇上异常兴奋,欲以此作为兴兵的借口,整日与心腹文武在深宫密议南伐之事。
右相卫国公蔡松年上书苦谏,皇上却怀疑他心生异志,对他倍加冷落,加之刺杀赤盏烈风带来的惊惧,他竟一病不起,一批奸佞乘机蛊惑…
为进一步消除上京势力的阻挠,皇上计议迁都,此事惹来众多宗室大臣的反对,皇上借此机会大举屠刀,意见相左的宗室贵族、文臣武将,几被屠杀殆尽…
四王叔因远避祸,他嘱我隐忍伺机,切不可私议南征之事,以免惹祸上身…
前几日,皇上发诏,令我与牧春崇南下海州,督造港船…
面对一场不可避免的灾祸,众人早知,却又无计可施。
有个人,或许能改变皇上的想法,至少,能将南下的时间拖延…完颜永祥目光悠悠。
谁?裴、沈二人同时问。
二师兄,国师问天道,他月底便出关,无论成否,总需一试…完颜永祥喃喃道。
众人眼前闪过一丝希冀…
可是,问天道真能轻易改变完颜亮的决定么?
真定府外,滹沱河畔,西夏使团楚王的营帐,任丘泽正满怀心事的走来走去。
灰影一闪,一个高大魁梧的灰袍老者站在昏暗的烛影里,神情索寞。
院主…任丘泽惊喜地叫道。
萧东望摆摆手,双目刀一般地凝视着任丘泽,任丘泽满面惶恐:院主,怎么啦?
萧东望收回目光,叹口气,突然道:告诉孤,人生短短百年,究竟追求的是什么?
楚王目露炽热之色:当然是财富、权力、美女、骏马、复国、登基、天下…
任丘泽满面向往:金主完颜亮曾说,吾有三志,国家大事,皆由我出;帅师伐远,执其君长于前;无论亲疏,得绝色而妻之…这是何等的霸气?
萧东望奇怪地看着他,方道:完颜亮雄才大略,武定天下,文冠当世,确是当世之豪杰,然其寡恩少谋,残忍成性,鱼肉天下,滥杀无辜,久必为天下所弃…
萧东望叹口气:孤老矣!复国大业辛苦经营数十年,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族人,却还是镜花水月。
唉…孤已经空活百年,比起牺牲的族人,孤已苟且那么久,纵然复国,这些后代子孙,谁还会认得孤呢?
孤累了…该静一静了…人生中应该还有比复国更有意义的事吧…
楚王不信地望着他,不明白一夜之间萧东望怎么改变那么多。
可是…楚王欲言。
萧东望摆手打断他的话:你也好自为之吧!别忘记了,你是大宋的降将,西夏人不会那么轻易接纳一个外族人入主,况且…
唉…萧东望摇摇头,独自道:为了复国,最亲近的人都一个接一个离孤而去,为了孤的一己之私,枉枉害了他们性命,孤对不起他们…
这个时候,萧东望不再是那个纵横大漠的无敌英雄,更像是一位犯错忏悔的老人。
他慢慢走出营帐,身影消失在朦朦月色中…
望着萧东望离去,任丘泽面容扭曲、目含怨毒,他喃喃自语道:没人可以阻碍本王前进的步伐,否则,杀无赦…
烛光摇曳,任丘泽奋笔疾书,直至黎明,几名亲信分持楚王手书疾驰而去…
行至定州,金国钦使已在驿馆等候,着楚王使团一行暂去河间府,与宋朝使臣一同待召。
任丘泽狐疑不定,遂东折安国、博野、蠡县、肃宁,驱往河间方向。
孤灯寒照雨,深竹暗浮烟。
博野驿站,小雨淅淅沥沥,风灯忽明忽暗,在檐廊下飘摇,院中的松竹、芭蕉在欢快起舞,尽情地享受这北方今年的最后一场雨。
任丘泽无心赏雨,算算抵达的日期,禁不住长吁短叹、心情起伏--人的一生如果有太多的贪婪和欲望,便注定不会快乐。
雨势渐大,夜亦深,楚王支手下巴,正昏昏欲睡,风灯明暗之间,屋内突然多出三个人来,宛如地狱的幽灵忽然出现…
任丘泽心中一喜,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
三人足不沾泥,雨不湿衣,显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三人均苍首白须,年纪在七八十外,向楚王微微抱拳…
任丘泽忙摆摆手:各位先生,不必多礼…
中间红袍老者,白发束带,身材高大,颧骨突出,深目鹰鼻,双手枯瘦巨大,是常人二倍有余,正是三四十年前纵横西域,几与风笑尘齐名的“九影鬼爪”兀息洛。
当年,他以一招惜败风笑尘,后坐功沙漠三年,吞食毒蛇、活蝎、蜥蜴、蜘蛛、蜈蚣无数,聚毒双爪,终练成奇功…
待再寻风笑尘一决高下时,方知风笑尘已于二年前在与萧东望的决斗中伤重,不治身亡。
左首矮胖老者,绿色长衣,面色红润,紫目开阖间,凶光闪烁,他手持五尺藤杖,杖头盘一小蛇,红信吞吐,正是江湖中臭名昭着的黑道枭雄“天蛇杖”任沧田。
任沧田为任丘泽族兄,面善心狠,其初创“天蛇帮”,专事调处民间与江湖纠纷,后胃口渐大,行事逾加不端,至后来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万年县屠门惨案,大小二十五人,未留活口。
右首是个长眉老道,青灰缀白道袍,身负松纹古剑,一派仙风道骨,只是面色苍白,双目阴冷,赫然是二十年前的武当弃徒孤烟道人,按辈分尤在当今武当掌门青寂道长之上。
楚王温酒,与三位上宾接风洗尘。
外面风疏雨骤,楚王侃侃而谈,颇有纵论天下、指点江山的意味,他的画饼,令三人热血沸腾。
不觉天明。算算时日无多,使团尽快起行,绝不能延误抵达河间的日期。
离开海州,无尘道长等人一路北上。
晴空万里,云聚云散,幻化成各种形状,原野广袤,一望无际,空气里饱含草香,众人深深呼吸,但觉胸中块垒,自然而出,人间俗事,随风而散。
伴着悠长的“啾”声,一个白点破云而下,落在唐怒伸出的虬龙棍上,锐利的眼神扫过众人。
裴浪掏出一块牛肉干抛向空中,剑出如风,碎肉片片,落于手中。
陆芷溪玉指轻拈,雪宝歪头望她一眼,轻松吞进。
红袖亦挑了一块,逗着它,雪宝扑腾着翅膀过来争抢…
裴浪写下一行小字,神鹰振翅而起,围绕众人盘旋数周,隐入白云深处。
陆芷溪、红袖或采路边的紫苏、蒲公英、牵牛、车前草、野菊花、星星草等花草辩论,或抄起土块,驱赶田园的灰雀、麻鸡,或涉足清浅溪水、追逐嬉戏,陆芷溪仿佛回到童年。
一路欢声笑语,无尘道长则大讲叫花鸡的各种做法,南北风味的佳肴美酒,馋的众人满鼻生香,赶紧找个小镇去大快朵颐。
过沂州,入济南境。
想起那次惊心动魄的刺杀,“百戏楼”的初见,红袖恨不得身插双翅。
知晓薛万春已去河间与铁宗南会合,又怕给“长白军”带来麻烦,众人便忍住山寨之行,多行半日,在禹城住下。
又行几日,终在残月初升时抵达河间。
城西庄院,得知无尘道长、唐怒等人子初抵达,战鹰、秦观山、顾佳音满心欢喜,铁宗南着多置酒菜茶果,静候他们的到来。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小老儿闻到香味哩!院门打开,无尘道长抢先而入。
房内顿时热闹起来,沈月白担当司仪,相互介绍众人认识。
红袖目光瞥向铁宗南:南哥哥…似有无限言语。
铁宗南微窘,罕见地面红耳赤。
沈月白望着她戏谑道:哎…哎…等我介绍完成不成啊?眼里就只有你的南哥哥、南哥哥…
拳至沈月白腰眼却收回,红袖恨恨道:这次看在…芷溪姊姊的面上且饶过你,再乱说,决不轻饶!咦?怎不见薛大哥?
他在驿馆,今日该他当值…铁宗南道。
秦观山走到裴浪面前:师兄…握住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忽回头大声道:兄弟们今晚一醉方休,以贺六哥与芷溪姊姊修成正果…等会啊!六哥可要把江南之行细细说来…
众人轰然响应,陆芷溪羞红脸,不知所措。
红袖冲过来,将她护在身后,伸出指头道:说好了,今天可不许欺负芷溪姊姊…
望着顾佳音,撒娇道:佳音姊姊,管管你家的小山子嘛…众人哄堂大笑。
无尘道长咂咂嘴:我说大掌柜,菜都凉了,快下令入席吧…
长幼序齿,按年龄而坐,依次是无尘道长、唐怒、战鹰、裴浪、秦观山、铁宗南、沈月白…
陆芷溪与秦观山同岁,陆芷溪月份大,但她执意与顾佳音、红袖坐在一起。
久别重逢,酒尽话不尽,这是众人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三女更是说不完的知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