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古九州之一,“幽州之地,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天府之国”。
西周初年,召公分封之地,称燕,后北京地区统称为燕京。
金天德年间,完颜亮将都城从上京迁往燕京,改称“中都”,大力推行汉化政策。
燕京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西部、北部、东北部三面环山,西部太行山脉,北部、东北部燕山山脉,境内河流纵横,有永定河、拒马河、北运河、潮白河等大小水系、河流二百余条,自古以来为兵家要地。
金中都,经过数十年发展,燕京已成为天下闻名的商业大都市,人口百万,足以与昔年北宋的汴京媲美,而皇城结构亦按汴京规式呈“中”字形修建。
九月十五日,明月夜。
皇城寂寞,宽大的街道阒静无声,只有夜巡士兵战靴踏踏的脚步声,高大的楼宇矗立两侧。
宫城,巍峨宏大的殿宇呈对称分布,湖水轩榭、亭台楼阁,花园假山,林木花丛,无不尽善尽美,尽显皇家的威严气派。
密密麻麻的八角宫灯垂在高大的屋檐下,照亮着皇宫的每个角落,侍卫们手执枪矛,有秩序地来回穿梭巡逻。
御书房,一身材长大的黄衣中年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宽大的书桌后,他的身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度,桌上陈列笔墨纸砚,面前是已批和未批的各类奏章…
他将刚放下的八百里加急奏折又拿起来,掩饰不住心头的愤怒:九月初八,贼寇十余人趁暴雨袭击济南府,蔡相无恙,府尹赤盏烈风大人当场阵亡,都统千户巫离获身负重伤,昭信校尉以下将官伤亡八人,士兵阵亡七十六人…贼寇突围而出,伤亡不详…
无能…黄衣人恢复平静,轻轻吐出两个字。手一摆,一名紫衣老者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站在他身后三尺处,仿佛一直在那…
阿古思,你怎么看?
阿古思身着淡紫长衫,年约七十上下,峨冠博带,面相清奇,双目湛然深广,双手晶莹如玉,自带超凡脱俗的气息…
十年前,“皇统政变”前夕,阿古思赤手约战当时金国第一猛将韩常,百合内予韩常重创不治,解除了政变的最大障碍,他和一众贵族、大臣、将领拥立完颜亮即位…
据说他目前修为已远超“日月金钩”完颜永胜,仅在“北国第一人”问天道之下,江湖人称“阴阳圣手”。
阿古思扫了一眼奏章,眉头微皱,若有所思…伤亡不详…便是说当场没留下任何敌人…陛下,这样完美无瑕的刺杀,唯有天下第一帮的“明月楼”方能做到…
黄衣中年男子正是当今大金国皇帝完颜亮,为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庶孙,二十七岁弑君自立,至今已十年矣…
完颜亮踱步南窗,清冷的月光洒在他魁伟的身躯上他三十八九岁年纪,眉毛浓密,目光自信明亮,上嘴唇一抹微髭,凭添一份自负的霸气。
遥望南天的星空,他轻轻地念道:明月…楼…
“喳”…一声刺耳的鸟鸣惊透宁静的夜空,在幽深的皇宫里久久回响…
他轻吟道: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完颜亮背着手踱回书桌旁,书桌后是一幅巨大繁复的书画《千里江山图》,为前宋少年画师王希孟所作,上有宰相蔡京的题跋。
画面峰峦起伏绵延,江河烟波浩荡,气象万千,壮丽恢弘。山间高崖飞瀑,曲径通幽,茅舍屋宇点缀,绿柳红花。长松修竹,景色秀美。山水间野渡渔村、水榭楼台、茅屋草舍、水墨长桥与山川湖泊交相辉映,壮丽山河随图一一展开…这是完颜亮最喜欢的画作。
完颜亮轻声道:可惜呀可惜!看着阿古思询问的眼神,完颜亮道:两个可惜…
此图为王希孟凭想象而作,想他一介少年,深处大内,怎可能踏遍江南山川府县?然意境之远、画工之精,令人叹为观止。
等他真正走出去,才发觉大宋治下江山萧索、百姓流离饥民遍野,随即又献上《千里饿殍图》,终惹得赵佶震怒,随即赐死…天才少年,生不逢时…此可惜一也。
想赵佶小儿,强敌环伺,仍不思图进,周边皆奸佞之臣,偶有忠臣良谏,皆视为眼中之钉,可叹太祖百年基业,竟丧于花鸟画师之手,“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诚然如斯…
复洒然挥手道:此为赝品,此可惜二也,真迹在赵构小儿手里…
不过,它迟早是朕的...完颜亮目光热切:秀丽的江山、肥沃的土地,繁华的都市,勤劳的子民…赵家既然不会治理,那便交于朕,朕来治理…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多美的江南啊!阿古思,帝师…陪朕做好接收江南的准备吧…
阿古思面露期待之色。
研墨!完颜亮提高声音。
一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弯腰过来。
思索片刻,在赝作的留白处,完颜亮落笔如飞,一首充满王霸之气的诗句迎面扑来,房内顿时冷厉无比: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掷笔于地,仰天长笑道:痛快!痛快!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完颜亮喃喃自语道:九月初八…九月初八…秋高马肥,多好的日子…
庭院高树上响起细碎的声音,仿如夜鹊落枝…
阿古思凝神静听,突然,他身影一闪,穿窗而出,径向院中古槐树顶掠去…
一蒙面人自树端跃起,一片寒光劈头罩向阿古思…
阿古思身法不变,同时双掌切入刀影,响起一片清脆的声音。
两人自一个树梢纵上另一个树梢,以快打快,转瞬交手二十余回合…
“有刺客”…侍卫的惊呼伴着急促的脚步,迅速集结,将他们围在中间,箭扣弦上…
不过,两人身影实在太快,根本分不清楚彼此…
阿古思的攻击如疾风骤雨,蒙面人终于被逼到地上,完颜亮漫步踱出御书房,站在朦胧的台阶之上…
站在院内,二人相距丈余,阿古思双手负后,傲然道:谅你不是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温奇峰…蒙面人淡淡道,摘下黑巾,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身材匀称,天庭饱满,眉浓目明,虽大敌当前,仍伫立如山,只不过,握刀的手微微颤动,显已受伤…
哦,原来是“江南第一刀”,你本成名人物,奈何做此宵小勾当?阿古思呵斥道。
灭我家国,占我河山,辱我帝后,戕我同胞,这理由难道不够充分吗?今日,我要讨回公道…温奇峰平静的语气掩盖不住家国破碎的哀伤。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有德者居之…月光下的完颜亮语气平淡:大宋天下实取于妇孺之手,周世宗子孙又该向谁取回公道呢?
温奇峰冷冷道:弑君篡立、淫恶不堪之人亦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之语,奇峰佩服…完颜亮毫不为意,面色寻常。
温奇峰心道:宠辱不惊,果是一代雄主...
左右望望,侍卫们正环聚涌上,他心知无法轻易脱身,遂作玉碎之念,他轻弹刀身:此刀三尺三寸,因思念故土,常深夜而鸣,故名“北望”,奇峰以此向帝师讨教…
刀身平胸,“中原北望”,缓缓推出,只是一个刀影,却有一股苍凉悲壮的气氛,方圆五丈尽在刀风笼罩之中…
阿古思摆摆手,众侍卫退下。不见作势,阿古思双掌后发先至,欺入刀风。
兔起鹘落,双方又战三十余合,温奇峰刀法渐乱,突然,他咬破舌尖,威力最大的“奇峰九现”全力施出,刀影堆出层层山峰,向四方挤压…
阿古思似知厉害,但亦知他已是强弩之末。
“阴阳换天”,使出七分劲力,掌影附向座座刀山,“嘭”的一声,温奇峰身影平飞而出,撞在院边的栎树上,一口鲜血仰天喷出…刀身断裂,刀柄却仍握在手中…
阿古思好整以暇拍拍手,众侍卫一拥而上,便欲将其生擒活捉,便在这时…
黄、青两名蒙面人自天而降,阿古思欲上前拦截,却被黄衣蒙面人数掌逼开…
他双掌翻飞,如飓风开道,众侍卫虽是军中精挑的好手,但从未曾遇到如此的雄浑掌力,只觉呼吸困难,寸步难行…
青衣蒙面人趁机挟起温奇峰,原地急旋而上,身形如夜隼般拔起,足点树梢,轻轻一跃,已站于一处宫宇的檐顶之上。
月光洒下,他衣袂飘飘,宛如飘仙,向院内交战处望了一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完颜亮驻足仰望,不禁轻喝道:好轻功…
阿古思意图追拦青衣蒙面人,却为黄衣蒙面人所阻。
转眼间,二人已交手七十余合,黄衣人中气悠长,掌法缥缈霸道,似乎还有余力,看他身影应该年岁不大,阿古思一时却想不出此人来历。
阿古思的“阴阳手”已修至“晶莹如玉,鬼泣神愁”的大成阶段,完全可与先师赫连经天一争长短…
月光下,二人身法越来越快,最后只剩模糊的影子紧紧纠缠在一起…
又战百余回合,黄衣人的攻势依旧如江河之水,绵绵不绝,阿古思越战越惊,若今日不将其搏杀,以后必是大患…
他慢了下来,掌出虚飘,每一招都似轻描淡写,却又带给人无形的压力,黄衣人神情凝重,知他要使出师门绝技…
阿古思左手虚空一招,右手缓缓推出,似出招又似未出招,这正是他毕生武学的精华所在:“阴阳归一”…
霎时间,天色暗淡、愁云密布、阴风乍起、雷声隐动,似回到盘古开天地前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冷风嗖嗖,掌影如山岳压境…
黄衣人清啸一声,腰间乌箫疾点而出,此招曰“阴阳分明”,正是“天玄老人”竟百余年心力,集三百年来诸多武学秘籍神髓,精创出“天箫九式”中的其中一式…
箫影在掌影里一番搅动,风雷之声骤止,明月重现树梢,清冷的光辉撒向皇家禁院,深秋的凉意倏然坠落…
不见作势,黄衣人身形缓缓飘起,立在树梢之上,月光下,他似与天地融为一体,说不出的潇洒神秘,他长笑一声:“阴阳圣手”,果然名不虚传,他日有暇,铁宗南再来领教…
言毕,身形一掠二十余丈,眨眼间消失在宫墙之外,一缕离绪的箫声伴随他消失的方向隐隐传来,若有若无,听在耳中却清晰无比…
众人皆屏住呼吸,张大嘴巴,神情恍惚,皆觉箫声是为自己而吹…
阿古思面色潮红,呆呆地望着铁宗南消失的方向,充满着不信和怀疑…
是谁?完颜亮平地一声惊雷,惊醒犹在睡梦之中的大内侍卫,他们齐声嚷道“保护皇上!”…
铁宗南…天箫传人…无影公子…阿古思平息住心头气血,低声道:“明月楼”的大掌柜…此子武功已不在昔年天下第一人“圣剑”燕无敌之下,非师叔亲出,恐天下无可制此之人…
完颜亮眉毛耸动,终于色变…
从沉思中醒来,阿古思道:据台征将军飞报刺杀的详细奏折来看,赤盏烈风先受青衣少年偷袭,后遭黄衣青年致命一击,应该便是他们…
可是,从今日情形来看,他们和“江南第一刀”显然并不是一伙,那么,他们今日潜进帝都的目的是什么呢?刺杀陛下?又不像…
还会有什么?完颜亮哂然一笑:无非是制造些恐慌,延缓我们的南进计划…
南朝奸臣当道,文官爱财,武将惜命,贪墨成风,军备不整,君臣乐不思蜀,已经无可救药,他们的最大愿望便是能偏安一隅,继续苟且歌舞升平的日子…
完颜亮眉毛一耸: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大金锋镝至处,所向披靡,万山臣服…哼…区区江湖势力,便想阻止天兵南下,真是螳臂当车…
顿了顿,完颜亮道:“天顺教”的事情筹备怎样了?
面带着一丝兴奋,阿古思道:陛下,一切顺利…初定在十一月,具体何日由陛下定夺…
嗯…好…完颜亮满意点点头。
国师应该快出关了吧?完颜亮轻声问。
阿古思道:便这一两月,师叔便功行圆满了…
城南三十里,卧龙岗密林,永定河边,四更天。
柴火在河边生起,熊熊烈焰驱走部分初冬的严寒,河水波光粼粼,映着清寒的明月,河岸杂草丛生,火光惊起水鸟,逃向另一边的芦苇荡。
温奇峰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沈月白用师门独特功法也只能暂时延缓他片刻的生命,温奇峰面色红润,他们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时刻。
温奇峰咳出一口鲜血,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交到铁宗南手上,艰难地道:请交张子公大人…他现在河间驿馆…
铜牌长三寸、宽二寸余,双面赫然写着“皇城司”,顶端有个“叁”字编号…铁、沈二人点点头。
温奇峰目光无神地望着深邃的夜空,带着无限的眷恋,断断续续地道:某…父母死于战乱,年少流浪江湖,得师父收养…某矢志尽杀金贼,收复河山,遂从军出征…
初追随宗泽大人,开德府十三战,每战必胜,杀得金贼望风披靡…他的眼神回复明亮,似回想起那段金戈铁马、纵横疆场的光辉岁月…
宗大人离世,某转投岳少保大人,大小百战,几欲匡复山河时,少保大人遇害…二十年来,某无一天不渴望收复失地…
然朝廷不思进取,偏安江南…岁月如水,年华消逝,眼看一事无成,收复故国渐成镜花水月…
他的面色转为苍白,声音已若有若无:某自荐随行…今日夜探,金贼已有兴兵之意,请尽快报知张大人…
时间是…明年…九月…大丈夫不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诚为憾事…紧盯着手中的断刀,凝聚着生命最后的希望,他竭力高呼道:北望...溘然而逝。
靠在沈月白的怀里,温奇峰体温渐冷…
擦净温奇峰嘴角的血丝,沈月白忍不住泪洒青衫。
铁宗南眼神笼起一层薄雾…
他双掌疾翻,平地形成一个巨大的深坑,连同那柄断折的“北望”放进去,这百战沙场的铁血男儿就此埋骨异乡…
深夜里,二人长啸一声,疾若流星,向南而去…
啸声凄厉、悲愤,惊起片片林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