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草鱼跃起时,遍天乌云便迅速汇集到龙门上方,原本只在云间盘旋的雷光便丝丝缕缕降下,朝着鱼身打去。
开始时落下的雷光还如丝如线,后来便一丝丝融合,成了手指粗的雷柱,交织成一片电网向下扑去。那条鱼硬顶着一层层电网往龙门跃,身上就像裹了一层发着雪亮白光的鱼网,电光乱窜,照得人眼睛生疼。
不知是否为错觉,邵宗严仿佛闻到了烤鱼的焦香味。他捏紧伞柄,不忍心再看这惨烈的场景,却又怕错过他跳过龙门的那一刻,便默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一来祈祷晏寒江能如愿化龙,二来也为自己静心。
然而一层层雷网还是拖住了草鱼。云中落下的劫雷越来越重,到最后竟比那草鱼的身子还要粗了,一雷打下,竟将它生生打落了几丈,撞到了翻涌着白浪的龙门上。
那一刻雷光与雪白的水珠交融,几乎分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雷。黑色的鱼身一瞬间就被下方的水浪吞没,再怎么看也看不见。而吞噬了草鱼的龙门也如瀑布般狠狠砸落河中,在掀起几座浪峰后便彻底融入河水,再无痕迹,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烤鱼香气萦绕在人鼻端。
邵宗严心急如焚,从那条鱼落进水里便恨不能去把它捞出来。待水面上数人高的浪头平了,他便握着伞柄来回甩,高叫着草鱼的名字:“晏仙长!晏寒江,你在哪儿?这伞怎么用,怎么找你这是……”
伞不好用,但他自己水性好,索性直接潜下去找鱼也行。反正那么大一条鱼落进河里也不至于看不见,大不了顺着水多游十几里,只要晏寒江没让沿途的渔人捞上去吃了,总能找着。
救人如救火,这时候也没法想太多,他把伞往腋下一夹,大步趟了波涛起伏的河水。
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落进去之后便是一个浪头打开,把他砸进了水底深处的急流里。幸好他水性不错,下水之后便放松身体顺水飘流,睁开眼睛,努力寻找那条受伤的巨大草鱼。
这时候,他腋下的黑伞忽然震了震,就要脱离他而去。邵宗严眼疾手快地抓住伞柄,借着那股力道游了出去,没过多久,却在下游水中发现一条半翻了肚子的小鱼。躁动的伞尖儿才触到它便平静下来,一股淡淡灵光便从伞身上传到了鱼身上,将这片黑暗的水域都照亮了几分。
借着那道灵光照亮,邵宗严倒是可以从它的头部和体态上确定它是草鱼,只是大小和原先对不上,眼看着只得手掌大小,全身的鳞不是翻着就是焦了,奄奄一息地随着水沉浮。
不过这些妖仙也和凡人不同,或许受伤后变小些,能节省些法力疗伤吧?邵宗严认准那条鱼是晏寒江,便抓紧往前游了一段,打开那把伞,当篮子一样自下而上连鱼带水兜起,靠着双腿摆动,踏着水钻出了河面。
此处离他跳下水的地方倒不远,他浮起来之后先小心地观察了下环境,发现没人在外头堵他,才安心地拖着伞游到河边。不过只自己上了岸,仍把伞和鱼泡在深些的水里,一只手找出太空毯裹住身子,在寒风中颤抖着问草鱼:“晏仙长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在这附近有没有朋友或是同为仙人的人可托付?若是没有的话,离这条江四百里外就是万仙盟办事处,我能在那儿借间房子,晏兄若不嫌弃不妨跟我住一阵。”
他以前还有点养鱼的经验,虽然都是临吃之前养来吐泥砂的,但也知道养鱼时要换水、要喂食、还要清鱼屎。想来晏寒江也不是一般的鱼,就是受伤了也比凡鱼壮,又会自己要吃要喝,不至于在他手里养死。
伞里的小鱼把头伸到水面,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圆圆的泡泡。与此同时,一道和之前同样清冷,却带些虚弱短气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有劳邵道友,我是从宗正小世界过来跳龙门的,在这附近并没有熟人。道友若是能把我送回家乡,我到家之后定有厚报。”
有家好,有家就不用担心回万仙盟这一路四百多里地的出什么事了。正好他在这世界还被人通缉着,要是跟这位晏道兄去个仙道昌明的世界,说不定找仙人的办事处挂单还更容易呢。
邵宗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先把伞柄绑在书包上,脱下衣裳,裹着太空毯在河里搓了几把,拧得半干不干地就重新上了身。然后他从包里翻出了一只刷得干干净净的铸铁锅,朝伞上晃了晃:“我手上没有装水的家伙,要委屈晏兄先在锅里容身了。”
草鱼的眼睛长在脸两侧,不能往上翻,也不知看没看见那只铁锅。不过他捞起鱼往里搁时,草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弯了弯,尾巴啪地在水皮上打了一下,最终还是克制地躺进了小锅里。
邵宗严怕有人在枫林那边蹲守他,索性把小锅藏在怀里,伞也扔进救生包,裹着银闪闪的太空毯回了枫林。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他低着头蒙着脸走回传送阵边,请npc清景把自己传送到了宗正小世界。
然而传送过来之后,他发现这边这个世界……
这边的世界,简直比他想象出的仙界还像仙界!
满地跑着大大小小不用牛马拉的车;楼不知有多少层,高得要顶进天里;还有建在旱地上的大铁桥,那桥上的人根本不用自己走,桥面就带着人上去了!那些房子也没有个飞檐斗拱,而是像大砖块一样方正正地竖在地上,其中一面墙上还不知施了什么仙术,不停闪动着几个人又蹦又跳的画面。
若不是他见过清景上仙和沈老师,也算开过眼界,现在怕是早就被这些异景吓住了!
其实他现在也有点吓着。不过身为万仙盟的临时工,连宇宙星空和金乌幻象都见过的准修真界人,他还是很好地维持住了自己的形象,淡定地扯下太空毯收进包里,抱着铁锅问:“晏兄,你家在哪里?”
草鱼在锅里有气无力地摆摆尾巴,道:“从华茂大厦下去就是地铁,坐地铁到松华站下,出来顺马路走三百米,桃源小区2栋16楼1601就是我家。”
邵宗严四下看了看,倒是找着了个挂着华茂大厦牌子的高楼,却没见它下面有什么“地铁”,不明所以地问:“地铁是什么?咱们现在就在大街上,又怎么能从大厦‘下去’?”
“先进大厦里面,坐下楼电梯到地下一层,那边有地铁通道。”
鱼类没有声带,不变成人形就无法发出声音,因此晏寒江的声音都是直接响在邵宗严脑中。而凡人道士就只能抱着锅一步一问,从怎么进旋转门到怎么坐电梯,都要小心翼翼地追问清楚,生怕自己犯下什么错误。
幸好这是个看脸的世界,他抱着一锅生鱼絮絮叨叨低声问些只属于常识的问题才会被人当成对宠物有爱心,喜欢和小鱼对话,而不是直接报警或通知医院有精神病患者逃逸出来。在同路人的宽容围观下,他平平安安地抱着一锅水、一条鱼挤进了电梯,并在晏寒江的指点下亲手按了b1键。
轻轻按的,没敢使力。他怕自己是习武之人,手劲太重,会按坏这么精巧漂亮的小东西,感觉到键被按下去之后立刻收了手,然后装作淡然模样偷看着电梯上闪动的数字。
电梯大门很快再度打开,他被后面的人推了出来,然后又推进了地铁入口,这回倒不用晏寒江提醒什么,就随着人流亦步亦趋地到了地铁口。
然后问题就来了,地铁里是不允许带活鱼进的。
邵宗严抱着铁锅站在安检入口进退维谷,一身半湿半干的直缀和垂到脸侧的乱发衬得他格外凄凉,连工作人员都不禁同情了他一下:“一看你为了钓这条鱼就吃了不少苦头,是掉河里去了吧?钓一下午就钓这么小的鱼,也是够不易的。可是咱这儿规定不能带活鱼进去,要不你坐汽车吧,出了大厦往北走一点就有车站。”
锅里的草鱼再度出声,只是比刚才更低沉飘忽了,倦倦地说:“地铁不许带活鱼,但可以带死的,你找个地方把锅里的水倒了,再找个塑料袋把我装起来吧。我装成死鱼跟你进去,反正也没有几站,少泡一会儿水不会出事的。”
真的不会出事吗?
邵宗严小心翼翼地从救生包里翻出一包盛水用的透明塑料袋,把草鱼捞出来倒了进去。锅里的水却没倒,而是连水一起放进了包里——放进救生包里的东西就像搁进了通界令那样独立的空间里,不用担心书包变幻位置时会弄洒锅里的水。等过了安检再把锅拿出来,鱼往里一扔,就省得他硬挺过这么长时间了。
如此折腾了一翻,总算是把晏寒江当成菜市场买来的草鱼偷渡过了安检。
但这头一关过了,还有第二关——进地铁还要买票。邵宗严身上哪儿有这个世界的钱,差点就想在售票机旁拉人看相算命,挣点黑钱。幸亏晏寒江还是条有道行的草鱼,虽然被雷劈了一顿,化不出人形,却还有一手障眼法,便咬着牙在塑料兜里挣蹦了几下,折腾掉几枚烧焦的鳞片,变成硬币让人类拿去买票。
他身在透明塑料袋里,倒比在铁锅里视野好得多,就让邵宗严提着自搁到售票机前,一面说一面努力甩头摆尾啄向屏幕,总算是配合着买对了票,进了地铁站。
进站之后邵宗严就躲着工作人员把他偷偷倒进锅里,拿太空毯挡着双手捧在胸前,平平顺顺地坐到了站。
出站之后再走三百米,就是晏寒江所住的小区了。邵宗严按着他的指点从小区正门进去,顺着小路拐了没多远,就到了那栋楼面前。楼门是防盗的,旁边装着对讲机。晏寒江一身钥匙、手机、钱包、卡早都不知道被雷劈到哪儿去了,但面对这座出入数年的大门还是相当有办法,吐着泡泡叫邵宗严按从下往上数第16格左手的键。
“那家跟我是老邻居了,以前我不在家时都托他替我签收快递。我钥题就搁在门口地垫下面,你就对着这儿说是给1601送快递的,他就会帮你开门。”
邵宗严正要按对讲器,那座厚重的防盗门却给人从里面推开了,楼里走出一个穿着三十来岁的高大男人,见了他之后狠狠怔了怔,半天没动地方。那人个子魁梧,一手抓着门把挡在当中,根本就没有再出入的余地,邵宗严怕对方误会自己是私闯民宅的坏人,忙道:“我是来给1601送快……”
快递这个词他说着不熟,中间停顿了一下,那人就很自然地抢了话,自来熟地说笑道:“给1601送水煮鱼的?他也吃不腻,一天到晚点这个,也不怕上火。”
邵宗严低头看了一眼锅、水和鱼,用力的摇了摇头。
那人也伸长脖子朝锅里看了一眼,看到那条毫无活力地平躺在锅底的草鱼,脸上的笑容顿时换成了惊讶:“怎么是活鱼?你是哪个店的,居然有上门做鱼的服务,我也想点一个,你有名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