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自以为抓到了对方把柄。
他不知道，这一点小破绽正是林桑故意给他留下的，就等着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想起来找她求证呢。
看官家当时一心留意戏台上的故事结局，林桑还担心是不是没听进去，寻思要不要再想办法刺激一下？
到底是官家，人家其实早留心到了，只是当下选择不动声色而已。
面对腹黑高能官家的犀利眼神，林桑早就想好怎么样模棱两可地糊弄了。
她神色看起来就有些神秘。
“这个呀，我在创作剧本的时候，自然是有各类原形的。许多都是出自百姓口口相传的龙门阵。”
官家一怔，实在没想到。
但这个理由倒也成立，艺术总归来源于生活。
比如当年的吴越皇帝钱俶，从前在西子湖畔修的一座塔，如今就兴出不少新文。
百姓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就因为有人目睹一条白蛇溜进塔内，然后再不见踪迹的事，民间竟然开始流传白蛇报恩的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如今都已经传到千里之外的汴京来。
尽管合理，但官家听到这个回答，心里还是失望。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难道还真希望舞台上演的是自己宋国的未来不成？
但他还是觉得不对。
就算是有历史原型，有从民间得来的灵感，没人能将一出史诗般的大剧编排得这样合乎逻辑，毫无破绽。
别说林会长一介女流做不到，就算将宋国如今的史官都加在一起也不可能。
面对官家赤裸裸的怀疑，林桑采取的是不承认不辩白不深聊三不政策。
看她光棍到底，官家虽然无奈，反而微松一口气。
他不知道假如林会长承认了他会怎么办，是将她当做异类处置，还是奉若神明？
看对方眼神闪烁，林桑依然保持神秘。
但她好歹说了句真心话。
“戏台上的一切不管真假，只要官家真的削弱边防，继续重文抑武下去，大颂的故事在现实中重演也只是时间问题。”
官家瞳孔骤缩。
这话对一国之君来说无礼至极，俩人仿佛又回到几天前那番争执中。
说来说去，当初的矛盾不就是为着这一点么？
说真的，他们宋国近年来国力大增，不论民生经济还是外交上都像开了挂一样。
眼看四海之内无敌手，上下官员和百姓，还有他这个官家都不可避免地膨胀了。
林桑就是适时来打击的。
“天地大得很，别说现在的番邦小国，以后说不定能成大气候。还有万里之外的东西各国，指不定什么时候发展好了，来割宋国这块肥肉。”
敢在一国之君跟前将自己国家比作肥肉的，普天下大概也只有这一位了。
但再听到这些逆耳的忠言，官家没有像上次一样拍案发火。
实在是这几天的戏带给他的震撼太大，官家三观也在被悄悄潜移默化。
他顿了一下，弱弱地开口询问。
“林会长，你是不是有这个神通，能知道过去未来？”
身为一国之君，问出这样的话是有些羞耻。
但神明之说历来有之，前朝还有个国师，能将国运推到八百年后呢。据说还因为泄露天机，连头发都白了。
所以说他也不算太荒唐。
既然前朝有个李国师，官家偷偷升起一丝希望，难道林会长也是上天派来辅佐自己的？
看着眼前包子脸上闪烁个不停的那副小眼神，林桑千算万算，再算不到官家脑子里装的这些。
不过看得出来，他老人家现在一心就想求一个让自己心安，或者心死的答案。
他迫切想知道他的宋国会不会跟戏里的大颂王朝一样无可救药。
假如有一个人突然说，自己能预知这个王朝的未来，想来没有一个帝王能抗拒吧。
谁不想让自己国祚永存？
只是官家再想不到眼前这人就来自未来。通晓未来，这已经是官家想象力的极限。
林桑就利用了这一点信息差，选择给他来个默认。
“说什么知不知晓，只要留心看，每个人都知道过去未来。”
这话怎么说？莫不是他也有机遇能通神？
官家期待地瞪大眼睛。
“难道不是吗？”林桑一脸理所当然。
“对于过去，有前人留下的各种教训。至于未来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神人果然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是有神通的，官家失望地收回小眼神。
不过对方越不给个明确说法，官家反而越发确定。
既然神人自己显然不想提，他也就很有默契地没有再问。
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又不代表他不能咨询别的事了。
官家心里认定林会长是有些神通在身上的，接下来态度开始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那，我宋国，我是说那个大颂，后来的命运又如何？”
不承认也不要紧，反正他已经认定了林会长知晓未来。戏台上只演到靖康之耻，可怜他这些天一直在揪心后来的命运。
林桑也没想藏着掖着，答得相当简洁。
“老皇帝被押到上京，几年后不堪折辱而死。年轻的那个也差不多，只不过多偷生了一段时间而已。”
两个废柴的躺平余生，没什么值得她多费唇舌。
然而她语气相当肯定，官家心里一动，看来是真有确有其事。
他一脸认命的悲催。
“会长你说所有的宗室都被押到金国，那赵氏一脉想必气数已尽吧？”
看来神人并没有天机不可泄露的规矩，官家大着胆子可劲问。
这位赵氏的太祖爷爷猜得不错，林桑没给他留半点念想。
“差不多吧，金人后来扶持了一位傀儡做汉人的皇帝，但没得到大众认可，北颂算是正式灭亡。”
果然灭了——
等等！
官家突然一激灵。
“你是说北颂？”这么说难道还有南颂？
“不错——”林桑点头。
“金军最初兵临城下时，老皇帝还有个儿子跑出去搬救兵，算是逃过一劫。后来大伙护着这条漏网之鱼一路逃到江南一带，被一些大颂臣子拥立登基，成立南颂，跟金人划江而治，又苟延一百多年。”
说归说，林桑有意模糊掉一些时间地点，但就算这样，官家依旧被雷得不行。
划江而治是无奈之举，时机成熟后不会打回去么？
“他们不想着收复河山，怎么把半壁江山折腾没的，快告诉我！”
“南颂么——”林桑叹气，“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个越发富庶且羸弱，越发神奇到让人血脉飙升的故事。
林桑没卖关子，三言两语将故事讲完。
官家看起来再一次被打击到体无完肤。
“蒙古，是他们来了！”原来还真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名族啊。
“十二道金牌，自毁长城，将大好河山拱手送给金人——”
“崖山海战，蒙军逼得十万大颂军民跳海殉国——”官家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
“说什么大颂最后的风骨，我看是莫大的人间惨事！”
官家看起来已经接受这段传说中的事实。
原来戏台上的大颂风云只演了一半，北颂九位国君，太祖以后，都是那位篡位太宗皇帝的后人。
后面的几代帝王，除了那个奇葩赵宣和昏君外，其他都是碌碌无为的庸君。
官家虽然气，但好歹不是自己亲子孙，他还有得怨。
但林会长说，南颂同样九位皇帝，第一任是太宗后人，其余八位都是太祖的亲子孙，照样将赵氏江山折腾得一塌糊涂。
“好好一个大颂，就这么被子孙毁没了……”
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一升老血好吐。
眼看官家声音越来越轻，脸色也灰败如土，林桑差点跳起来去搬王神医救命。
但这次官家还挺坚强，他摆摆手制止住她，自己缓过来了。
“我不要紧，给我传人来——”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大夫，而是帝国新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