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规律,白无一以为,这人接下来将要摆出的应当是欢喜像。
但那人却将脖子大为前倾,仿佛一根迅速生长的树根一样,怪诞蜿蜒下去,再一次抬起头时……一抹漆黑如墨水般染上了这佛陀,与其身侧无数越发抽搐的巨大头颅。
“那莫非,我竟当真于死生之间?”
佛陀再抬头时,面已如墨,其眉目紧锁,瞳孔针缩,哀泣涟涟,眼角甚至已为泪水所侵蚀损伤,泪痕一直如两道裂缝般从其眼角蔓至下颚,所到之处,肌肤胀裂,损伤极也。
佛陀之口,大张如枯树之洞,自此洞探去,几可见干涸纹路、腐败肚肠,其手背抬向众人,是施无畏印,手掌肤色亦隐隐灰暗,如死者之丧血色。
“噫吁!死生之间有大恐怖!不知我生否?死否?却知我所处困也,客自何方来?是幽冥使者、或者人间渡客?我自何来?又复往何方?我又复何人也?是人是兽?是鬼是仙?”
“你……”
恐惧。
本来淹没了白无一等人的白水,被点入了一滴漆黑。
就是这一滴漆黑,便彻底湮污去了之前水一切的苍白,浑浊如污的水面隔绝了白无一的视线,随后,伴随着一种可怕的沉重碾压在白无一身上……它明明是液态的,却表现得好似水泥一般令人窒息。
白无一有一种极为不真切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似乎在沉下去、沉下去……无法着落地沉下去。
而且更致命的是。
这种沉没。
在越变越快。
但……
“你就是个人。”
白无一的声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几乎有些变了声,但他努力支撑住了自己的意志,以自己最为擅长的一种情绪——思考,去说服自己,也说服面前似乎沉浸于恐惧中的佛陀,这一切并无什么可怕的。
“你……如果你长得跟你这样子一样的话,应该……是一个中年男人……”
“身处炼狱中……这是最可怖的呀!”
那佛陀一下抬起头,发出嘶哑的尖叫声:
“正是被吊于蜘蛛丝线,上不去、下不脱……战战兢兢,既恐生复恐死,何况我连这炼狱之路都已迷失了!我或真为人么?又或只是翩翩一可怜蝴蝶停于花间的一瞬幻想?若您当真要能救我,便起码告知我此为何处、我为何来?您又以何来救我吧?”
“这里……是大脑……”
白无一一边回答,一边吐了一口气,吐出的声音比刚才甚至还要颤抖。
不行,他虽然可以沉浸于思考,但最终情况下的思考似乎无法得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事到如今,必须……
“白选手,请您复述我们的话。”
而这时,并不受副本内任何要素的影响,于是始终保持着沉着冷静语调的一方势力,插手了:
“目前,我们已经得知了整个副本的最大本质,也就是,该副本为一处巨大人体,这是从规则运行规律、建筑外形、Npc行为逻辑所导出的结论,这一点,我想各位都没有什么异议。”
“……好。”
白无一不再去理会那一脸惧容的佛陀,而是尽可能平静地复述着专家组那边给出的话语——就好像按着教案直接进行讲学的老师一样。
“但这一副本的确切信息,以及,导致副本本身变成这样的幕后故事,我们不能说能直接看到任何具体信息,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我们的活动轨迹一直处于副本内部,对外因,我们只能依靠内部情况来推测。”
岳清:“……对,而且……你,比较擅长这个。”
平心而论,白无一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教师。
但目前来看,他倒是一个很好的复读机,经历过副本拷打后锻炼出的一些演技在这个时候终于发挥了一些作用,他以与双耳听到声音相差无几的语调进行着转述,并且,颤抖的声音始终保持在洪亮的程度。
经过他这一讲课,上下的两人,当然一下就明白了他他这样做的用意,于是两个毕业了不知道多久的人被迫又当了一次高中生——当然不是大学,大学他们才不会这样几乎是一个字都不敢漏地听讲呢。
白无一:“判断的依据……有很多,不过我们需要先总结一下这位……光头先生所提出来的、问题……呼,有人能总结一下吗?”
岳清:“他说的话……都是半文言文,我先说原句:此为何处,为何而来,以何救人……徐州,你来翻译。”
徐州:“啊、呃……就、就是,这里是哪、他为什么到这里来,然后我们怎么救他……”
有些奇特的对话,实际上却是为了保证每个人都能充分受到“思考”的熏陶所做出的击鼓传花行为。
这一场面不得不说让白无一回忆起了少年时期,一些老师会叫人起来回答问题、然后又让回答的人指名下一个被提问者,当时的话,白无一是绝对不愿意被抽中的,但现在的情况却让他甚至被迫充当起了这个老师。
白无一:“第一个问题,放到副本内可查的地方,就是大脑,那边的那位和尚,你接受这个答案吗?”
而且。
他的学生可不止岳清和徐州这两个会乖乖听话的选手,而是也包括了一脸惊惧神情的佛陀本身。
恐怖相:“不、不,一花尚有一世界,一思岂止一恐怖……我犹不可知。”
白无一:“那你就……把问题说具体一点,话说你就不能不拽那个文言文吗……?你想知道问题,就加上更多的确切定义,才能得到更精确的回应……”
白无一磕磕绊绊,中间那吐槽的一句算是没忍住,没跟专家组那边走,不过终究,是把引导佛陀自行思考的话语吐了出来。
佛陀战战兢兢,先不语,随后白无一只觉眼前仅有黯淡光明亦完全消失。
四肢百髓为一丝丝无形之丝腐蚀,他不可自主地目视己方,见自已身形已在眼中消失,不可把控的强烈恐惧驱动着他开始挣扎、企图在这物质世界得到哪怕一丝回应……但,手无触感、眼无视觉、腿无可抵、耳无……
“白选手!继续复述我们这边的话!”
陆笙坚定的声音像一把钢锥一样刺破了一切黑暗:
“它在听你的话,只要让它思考,它的情绪就无法保持,其他人也一定能得救。”
其他人也能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