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景烨一直在祠堂跪着,眼前是晏父晏母的牌位,经常擦拭的木牌光亮如新,他无数遍地回忆着小时候他们还在奉天城时的生活。
冬天晏父带他去结了冰的江面玩,开了春就去冰刚裂开的地方钓鱼,钓到了就支起一摊篝火就地烤熟,夏天去骑马,秋天又去田里帮忙收割。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城里来了一个半瞎的武先生,自称是什么将军,打退过多少敌军,别人都笑话他,只有小晏景烨跟着他,他便教他武术,又买了许多兵书给他细细讲解。
晏父晏母从不阻止他,要求他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堂听摇头晃脑的夫子讲四书五经,逢年过节还请先生到家里来吃饭,先生大病小病不断,晏景烨十五岁那年他便去世了,他身后无儿无女,父母便让晏景烨为他摔盆守孝。
他们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只是薄田几亩加上一点小生意,日子过得简单,从不为琐事吵嘴,也尊重疼爱儿子,支持儿子的一切想法。
晏景烨在武先生留下的遗物里发现了从京城来的信,便觉得先生在京城必定还有亲人,提出想要到京城去拜见告丧,恰好晏母的姐妹早年间便随着夫家搬到京城,一晃十年不见也甚是想念,一家三口带着管家乳母便收拾好家里,赶了车千里迢迢往京城。
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
晏景烨没有再想下去了,他后来无数次地想,如果他没有提出想来京城就好了。
谭伯一直在门口守着,忧心忡忡。
晏景烨是他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也就是调皮一点,但从不欺凌弱小,学了武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后来他来了京城一朝风雨突变,性格便沉稳内敛起来,每次出征,他和谭阿姆都牵挂得很,所幸这些年来有惊无险,小伤虽是常有,总体还算平安。前阵子宫里来了一大堆人来宣旨,竟是赐婚给了嫡公主,老两口兴奋异常,上下打点了好些时日,才盼得千娇百贵的公主进了门。
公主看着年纪小,又是天下最娇贵的新嫁娘,却不刁蛮难伺候,据说连嫁衣都是自己绣的,日日盼着这大喜的一日。晏景烨虽是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但已经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耐心,一直吩咐的就是按最好的用度来准备,又听闻公主不善饮酒,连一杯合衾酒都是吩咐掺了果露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竟对期盼许久的新娘子动了粗。
同皇家联姻不比寻常人家,虽是承恩娶妻,可毕竟君臣有别,她虽是晏夫人,却更是公主啊!再怎么争执也断不能动手,他甚至是起了杀心!
谭伯探头又看了看祠堂里面,怎么觉得晏景烨现下是伤痛,而不是愤怒呢?
他再三犹豫,眼见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是抬脚进了祠堂。
他先在晏景烨身后跪下给晏父晏母磕了头,然后才膝行到晏景烨身边,低声劝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公主既已进门,退婚便是欺君大罪,不退婚,公主便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将军再不喜欢她,祖宗规矩还是得守的。”
他见晏景烨没有反对了,便接着说:“新妇进门,先祭祖后归宁,这流程不能少。若是叫宫里头知道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晏景烨已经直起身来了。
多年的默契让他明白了晏景烨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从地上爬起来,略一躬身,说道:“老奴这就去请公主……”
他没有阻拦,只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像是尽力在隐忍什么。
他没有父母家人,这府里上下还有十几口,还有叔伯姨舅,不能一时冲动让他们全都陷入绝境。
他无声在心里向父母告罪,为了此时此刻的懦弱和隐忍。
霁芷妍呆呆看着跪在前面的谭伯,她脖子上的伤痕随着时间的增长愈发触目惊心,喉咙间也痛得厉害。
她疑惑不解,为什么不是收到一纸休书,而是还要她去祭祖?
晏景烨居然同意他去祭祖吗?
还是说……霁芷妍浑身都在细细颤抖……他要在祠堂杀了她?!
霁芷妍越想越觉得颇有可能,他昨晚那副凶煞阎罗的样子,就仿佛自己是灭他满门的仇人一样。
霁芷妍仓皇地摇头,她不想去,不敢去。
谭伯就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他前额触地,焦急说道:“定是有什么误会才导致如此,还是要两人说开才好。圣上赐婚与一般婚嫁不同,若是不能夫妻琴瑟和鸣,圣上必定心疼不已。惹了圣怒,莫说驸马一人,就是这阖府上下,这晏氏里外宗亲,必将性命不保!”
他在地上不停磕头,哀求道:“求公主垂帘……”
欣兰站在霁芷妍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知道谭伯和谭阿姆两人一口一个驸马而不是将军,是为了拉近同公主的距离,把自己放到公主同一边的立场……
霁芷妍的颤抖慢慢停了下来,变成了茫然无措的愣神:如果她不愿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便会害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吗?
她在宫中从不肆意打骂下人,只因她幼年母后还在世时,曾经把她抱在膝盖上,柔声告诉她众生平等的道理,纵使是最低微的人也有父母生养,对他们的父母来说也是最珍贵的人。既然生为公主,便是含着金钥匙,生来便拥有旁人不能及的富贵,那便更要心怀天下,怜悯苍生……
谭伯跪伏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已,他刚匆忙间记起,偶有一次听晏景烨同友人饮酒,那时赐婚圣旨已下,他虽欣喜,多少还是有些紧张。那时他曾疑问:“听闻在众多皇子公主中,这位嫡公主是真正的仁爱有度,可我上阵杀敌,手上沾满无数鲜血,她不会厌恶我吗?”
当时同他一起饮酒的是同他一起来京城的发小,是奉天城家产最丰的华家庶子华伯翰,他听了晏景烨的话哈哈大笑:“若没有人上阵杀敌平定边乱,那这天下便不得安宁,那便会有无数互相屠杀争抢,岂不是要死更多人?”
谭伯不懂那许多大道理,他只记得晏景烨强调过公主的仁爱,便想赌一把她不愿因一场误会导致无数人丧命,才对她说这些话。
他不敢抬头,心里拼命祈求老天能再给一次机会,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低低的一句。
“我知道了。”
“公主!”欣兰心里焦急,想阻止她踏入险境,她恨恨地想:晏景烨敢伤害公主,却没有勇气承担后果吗?!
霁芷妍冲她摇摇头,解释道:“我也想要听他解释为什么。”
谭伯其实并不确定晏景烨真的会解开这个误会,但是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公主完成祭祖,并且做好明日归宁的准备——霁芷妍脖上痕迹太过明显,胭脂也完全无法盖住,好在晏景烨的姨母家世代行医,名满天下,定有活血化瘀的神药,得赶紧让人去府上讨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