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起,驱开山间的雾霭,阁楼外一片朗朗晴日。时值初春,山花烂漫,香气醉人,青竹峰上下风景大好。
大殿之内,阳光已经照亮了半个房间。安详宁静,只有偶尔传来的,丹炉之内灵药被灼烧而发出的噼啪声。
丹炉之内,火海翻腾,影影绰绰,红艳艳的火光映得赫子钱那张黑脸一片通红,像极了喝醉酒的猴脸。他的神色凝重,拧着粗大的眉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今日这次尝试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容不得分毫的差错,即便以其素来沉着的性子,亦有些忐忑紧张。况且,人级丹药殊为难炼,比之无品丹药繁复冗杂了不知几倍,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虽此前已得首座传授经验,详细讲解,但此刻心底仍是无必成的把握。
罗拔安安静静地跪坐一旁,心思有些散漫,一会儿看看赫师叔,一会儿抬起头望望大殿顶部,研究一下殿内的结构,或是从大开的窗户眺望远方,不时地神游天外。
他想起了自己的从前——
他本是大陈国安山郡罗家村人,普普通通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是垦田种地的农民,也没出过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然而,到了上一辈,家族的命运却出现了转机——他的父亲被仙门太华宗选中,成为了正式弟子,踏入无量仙途,连带着整个家门都显赫了起来。
其实,父亲这个概念对于罗拔来说,极其陌生,因为从他记事以来,便没有见过几次,每每想起,脑海之中只浮现出一个朦胧的形象。对于他来说,这更类似于一个空洞抽象的概念,就如同母亲一样。他的母亲只是个普通的凡俗女子,听说在生下他的时候便难产而死,连个可供回忆的形象都没有。
可以说,罗拔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孤零零地长大。
本来因其父亲的地位,家中颇有些财产,在城里拥有不少商铺,还雇了几名佣人,过得也算殷实,然而在他八岁那年,父亲的死讯传来,本来平静无波的生活一下子发生了改变,那些原本对他毕恭毕敬的亲戚邻居全部变了一个嘴脸,暗地里觊觎着他不菲的财产。
尤其是他的大伯与婶婶——如果要罗拔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两个人,那就是虚伪。
或者,恶毒更为贴切。
在他们面前,罗拔感受不到任何血脉的温情,看到的只是丑恶的嘴脸。在他九岁那年,经商失败并欠下一屁股债的大伯与婶婶合谋,借着罗拔年幼,需要有人来照顾的名义,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父亲留下来的大宅子,并将一切财产据为己有,更将罗拔挤到了一间小破屋里。从此,罗拔便在那度过了难熬的五年时光。
虽说对外宣称只是为其代为保管,一待罗拔成年便交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罗拔早已看透,这两个鸠占鹊巢,尤能心安理得的家伙,表面仁义,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龌龊。
到嘴的肉再让他们吐出来?那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罗拔不相信奇迹,所以也不指望能够拿回属于自己的财产。
这些年来,虽说没有饿过肚子,但过的却是十分拮据的生活,吃的是最差的伙食,穿的是最便宜的衣服,反而他的表哥罗剑,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不仅绫罗绸缎,更有贴身女婢服侍——这些本来都是属于罗拔的财产。
罗剑是个地道的纨绔,在那个尖酸恶毒的女人的惯纵下,尤为嚣张跋扈,处处与罗拔作对,比如在城里淘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或者换了一件光鲜的新衣服,都要有意无意地在罗拔面前炫耀一番,不这么做,好像就会浑身不舒服似的。
“你这个穷鬼……”每次罗剑骂他的时候都会这么说,公鸭般的嗓子,再配上鄙夷的目光,充满了纨绔那种目空一切,颐指气使的味道。在他看来,罗拔只是个寄居在他们家的废物而已——这正是那个恶毒女人灌输给他的。
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每次都让罗拔很不爽,不爽到想要将他揍成猪头。
明明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
但是罗拔从来没有那么做,因为这样带来的后果将是不可预料的,那个恶毒的女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抗争于事无补,只会令自己本来已经很糟糕的生活变得更加糟糕而已。
况且,对于这个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纨绔表哥,罗拔一点都没有将他看在眼里的意思,反而还觉得他有些可怜,满脑子稻草,只知道吃喝嫖赌,到处惹祸,将来准是个败家的货色。
罗拔很看不起他。一个脑力发育不正常的二货加白痴而已……
本着眼不见为净的原则,罗拔每次都会暗暗念叨几句贱人,然后躲得远远的。这种家伙,你越理他,他就会越蹦跶,像是小丑一样,罗拔早就看透了这点。
当然,罗拔并不是一个呆板的人,明着对付他不行,暗地里使绊可是最拿手的。记得有一次,罗剑迷上了养狗,尤其是那种大型的烈犬,于是从市面上买下了一条模样极为可怖的花獒犬,一时间宝贝得不得了,天天拉出去溜达,并且不时纵狗伤人,连罗拔都差点被那畜生给咬上几口。
于是,罗拔就将这事给惦记上了,寻思了一些对付这畜生的法子,刚好记得以前听说过有一种香料能够使狗发狂,于是就偷偷地弄了一点来,洒在罗剑每天的必经之路上。
没想到的是,效果出乎意料的好,那獒犬发疯之后,六亲不认,直接将罗剑的半边屁股咬了下来,罗剑当即被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哭爹喊娘,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裸奔了一圈,两个月不能下床。不仅身心受创,还将脸面都丢光了。此后一段时间里,街坊邻居都在讨论罗剑的尺寸问题,在他经过的时候,忍着古怪的笑意,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即便以罗剑的脸皮,亦是招架不住,听着自己背后大妈大婶的嘲讽语气,不时传来的绣花针,花生类似的字眼,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片刻便掩面落荒而逃,数月足不出户。
罗拔很早就萌生了离开家乡,出外闯荡一番的想法,毕竟自己无亲无故,孤身一人,也没什么牵挂,早日离开这令人讨厌的一家子,也算是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若不是一年前,那个脚踩飞剑,英姿飒爽的仙女出现,罗拔现在大约应该是个纵情江湖的游侠儿了。
那个一身火红如烈焰的仙女踩着飞剑,出现在了罗府上空。清冷的容貌,脱俗的气质,仿佛不沾染一点尘埃的莲花。罗拔从来没有见过这般气质的女子,第一眼便呆住了,愣愣移不开目光。手中刚烤好的鸟肉啪的一声落地,那是罗剑的新宠——一只珍贵的翡翠鸟。
这大概是罗拔与修真的第一次邂逅,一次说不上美妙的邂逅,因为罗拔蓬头垢面,满嘴的油水。
明艳不可方物的仙女,神奇潇洒的飞剑,无一不在罗拔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一刻,罗拔看到了有一扇大门正在他的面前徐徐打开,通往一个光怪陆离,神奇无比的世界。
之前,罗拔也听说过一些仙人的故事,那些流传于市井坊间的传说,更知道自己的父亲似乎就是一个修仙之人,当年拜在了一个仙门之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见识过。
在此之前,他总以为那些都是虚无缥缈的,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直到这一刻,罗拔的心中似乎有什么觉醒了,对于修仙的向往在他心中悄悄地生根发芽。
那个仙女自称是仙门太华宗的弟子,奉命来送入门玉牌。原来,当年父亲为了宗门而牺牲,按照门中规矩,其后人可凭此直接入门。愣愣地接过那枚玉牌的时候,罗拔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的好事不应该只出现在梦里的吗?
从此,罗拔的梦想发生了改变,不再是做一个纵情江湖的游侠儿,而是一个御剑飞行,神通广大的仙师。怀揣着这枚玉牌,罗拔觉得梦想触手可及。
然而,命运总是不会那么一帆风顺的。他的婶婶,那个恶毒的女人听说了这事之后,便打起了这枚玉牌的主意,在她看来,这样的仙缘怎么能落在一个废物的手上,只有她的宝贝儿子罗剑才配成为一个高贵的仙师。
于是,她设计迷晕了罗拔,将那枚入门玉牌夺去,然后急不可耐地送罗剑前往太华宗。当罗拔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出离地愤怒了,但却无可奈何,无力改变什么。当即整理行囊,愤然离开了。
虽然失去了一次仙缘,但罗拔却没有放弃对于修仙的向往,机缘巧合之下,听说了太华宗正大开山门,招收弟子,于是便赶往太华宗,通过入门测试,成为了一个药园童子。
太华宗山门很大,五峰弟子极少来往。到现在,罗拔都还不知道罗剑入的是哪一峰。不过在他看来,那样一个骄横跋扈的表哥,还是不要见到的好。
在此之前,罗拔一直抱着美好的幻想,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神通广大的仙师,却不想现实残酷,以自己这般劣等的资质,修行何其艰难,此生怕是筑基无望。
参考以前那些师兄的经历,罗拔最多成为一个炼气后期的修士,最后放弃修行,转而为门中打理一些俗务,潦潦此生。
然而,罗拔从来都是一个倔强的人,在他的眼里,没有放弃这个词。
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不就应该不顾一切去实现吗?即便再不可能,只要有一线的希望,那就值得自己去奋不顾身。
罗拔是一个极度倔强,并且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
也许是因为童年的经历,才养成了他这种执着坚毅的性格。
尽管有时候会因为修炼进境缓慢而心灰意冷,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心中的那份执着。
太阳从西边落下。夕阳的余晖洒遍了整座青竹峰,丹王殿顶部的琉璃瓦正熠熠生辉。橘色的阳光穿过阁楼那雕花窗户,静静打在地板上,透出一股子寂寥的味道。
已经快一整天了,那一炉丹药还未完成,熊熊的火焰依旧旺盛。
赫师叔坚毅的身形已经有些萎顿,满脸大汗,神色疲倦。炼丹极耗心神,控火之术更是大损灵力,即便以赫师叔筑基中期的实力,亦是吃不消。
炼丹的时长,与丹药,丹炉的品级以及所用的火种有关。丹药品级越高,则需要的时间越久。
丹炉亦有等级之分,分别为天、地、玄、黄这四等,越高级的丹炉,内里镌刻的符文、符阵越是高级,对于炼丹师的帮助越大。
据罗拔所知,赫师叔这只丹炉乃是黄级中品,内里镌刻离火符阵,除了首座那尊黄级上品的双龙鼎,这已是青竹峰最上等的丹炉之一。那些弟子用的都是黄级下品的制式丹炉。
在炼丹过程中,火种的作用至关重要,越高级的火种,炼起丹来越是轻松,成丹率也越高。灵火是最为理想的炼丹之火——其生于天地,汲取天地灵气为养分,各具威能,有些生长于那地心岩浆之中,有些存在于虚空星辰之中,更有一些与水同生,神奇无比。
然而灵火难觅,往往深藏于那绝地之中,一般的丹师如何能寻得,况且灵火桀骜暴躁,非大毅力之辈难以驯服。故而在炼丹师之中,能够使用灵火的,往往只是凤毛麟角,但也恰恰是最为厉害的那一撮。恐怕,每一个炼丹师的梦想都是拥有一种灵火。
罗拔将一块巾帕蘸入水中,轻轻揉了几下,拧至半干,然后给赫师叔擦了擦脸。赫师叔的脸本来就黑,火光打在上面,有种油亮油亮的感觉。
罗拔忍不住心想,这赫师叔的脸该不会是炼丹炼多了,才会被烤成这样的吧!但下一刻脑海中就蹦出首座那张苍白狭长的脸来,摇摇头,很快将这个猜测给否决了。
要是炼丹真能把脸给炼黑了,那可就糟糕了!罗拔心想。他才不想变成像赫师叔这样的黑炭脸。
因为之前服用过一枚辟谷丹,肚子没有丝毫饥饿的感觉,倒是茶水喝了不少。
四周静悄悄的,时间如流水般消逝。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昏暗,灯火一盏盏亮起。
罗拔的眼中只有那跳动的火焰……
蓦然,赫师叔昏沉的目光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奕奕的神采,粗壮的身形一震,双手指法不断变幻。
罗拔精神亦是一震,往前挺了挺腰板,他知道,最为关键的时刻到了,能不能成功就要看此一举了。
赫师叔的手指跟他的人一般粗壮,但却一点也不影响指法的流畅与速度,越来越快,像是跳舞一般,合着某种奇特的韵律。
罗拔看得眼花缭乱。
随着他指法的变幻,丹炉之内火光大盛,气势汹汹。
匡的一声,丹炉顶盖飞了起来,接着一连串黑点如潮水般涌出,落入赫子钱蒲团般的大手之中。
罗拔定睛看去,却见十几颗圆滚滚的丹药落于其掌中,升腾着袅袅的轻烟。
大多皆是漆黑丑陋,唯有中间一颗晶莹如玉,罩着一层朦胧的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