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知道他端着架子装神君在小鸟跟前并不讨喜。当年征伐,小鸟沿路跟随从未现身,顾虑的不就是身份差距,后来海棠花林斗琴,他仍选了四公主,将他攒了很久的勇气斥得丁点不剩,再后来就是两千余年的守候,归根结底,不还是因他身份地位?
“阿臣,你知道除非必要,我不会装什么神君……”
妖怪彻底散了,破落院里只有他和小鸟,一盏孤零零的灯搁在地上,不远处是那头死牛,小鸟向死牛那处去,没走几步被寒少宇一把箍了,拽他回身,郑重吐露心事。
“有些话一直想同你说,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我是神君不假,可那就是一层皮,脱了那身皮,你看我这个样子,哪儿像什么神君?”
小鸟似乎会错意,看他裸露的上半身一眼,笑了下,“你这样子也是神君大人,就算不穿衣服,也没人敢质疑的。”
转身又要走,寒少宇干脆将他一把拦腰抱了,破院里弥漫着血腥气和酸腐气,实在算不得什么袒露心迹的绝佳场所,找了个僻静黑暗的角落,抱小鸟过去,等他安静下来才撒手。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在一起时,在你面前,你别拿我当神君!也不是什么麒麟族的二公子,更不是什么应龙族的继承人!什么狗屁战神,什么龙族少主,都跟你我之间的关系无关,我这样说你明白没有?”
“嗯……不明白……”小鸟懵懂状挑眉,“寒少宇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那么聪明怎么能不明白!”越解释越不知如何解释,一拍大腿丧气道,“哎呀小鸟你这是怎么了,你真是笨死了……”
小鸟脸上阴晴不定,瞥他数眼,沉了调子道:“我笨死了?嗯?”
寒少宇怔了一下,“不!是我的错!我连话都说不清楚,是我笨死了!你聪明,很聪明,最聪明……”
嘴上这么答,心中无比悲凉,平生最失败的表白大致如此,转身要拉小鸟离开院落,腕上一紧,与此同时一股力量拉他转身,还未反应,有人压了他的脖颈吻上,唇上一软,小鸟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睫毛轻颤。
“愿意陪着你,大概只因在我心中你不是什么神君……”良久,小鸟蹭了蹭他的唇放开,用清浅的调子说得缓慢,“你就是那年大雪天里救我的白衣少年,从来就没变过。”
这件事青鸟跟他说过不止一次。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变成只巴掌大的小青鸟仰卧在他胸膛上叽叽喳喳说些以前的事情,提的最多的,便是他将他带回家的那个雪天。
麒麟城虽不在酷寒绝地,冬天也冷得要命。冬至时,周郊野地更是常有暴风雪。所以在秋天刚来的时候,那一带的鸟儿都成群结队飞往南方,开始一年一度的大迁徙。寒少宇无法想象当年青鸟的母亲是如何带着他在那种艰难的境况中活下来,更不知凤族那些人,骨子里是如何狠绝,才将同宗血脉的‘小公子’同他母亲逼到那样的绝境。
小鸟说到他一骑踏雪背着弓箭从林里走出截然而止,后来他是如何爬树如何把他从巢里取出,小鸟饥寒交迫昏昏沉沉,一概不知,昏沉之际听到的那些他同苍溟之间断续的交谈却能复述,寒少宇从那些片断的复述中,猜测当年是苍溟同他带着父亲的近侍出外狩猎,却撞上被凤凰翎箭射至重伤的女子,那女子濒死之际,求他救自己的雏鸟一命,他受了嘱托,这才一路寻觅找到了他……
之后呢?
大概是顾虑他安危,怕那些凤族人找上门来父亲难做,便没有跟姑父提这桩事情,而凤诚公子同青鸟族女子相恋的事,也因是族耻,被凤族隐瞒,于是阴差阳错,凤诚公子遗留在世间的独子被他所救,而凤族始终不知阿熙还有个同辈的小兄弟……
在寒少宇的记忆里,麒麟城有无数个大雪天,唯独少了那一次。不可否认,他是有些埋怨苍溟的,可莫说苍溟的初衷是为他好,即使不是,他又有什么权利埋怨死去的师父?
“老牛他们的尸体你要么?”
小鸟这一问突然,寒少宇不知何意,“嗯”了一声。
“不是上回你哥哥那儿,豹子精的尸体,神官的尸体,都运到九重天去了?”小鸟解释道,“那几个后生不是说你儿子要见你,还有妖市搬迁的事儿,不是还需向你的君上禀报……现在又出了这些事情,老牛他们的尸体既被九黎巫人下了邪蛊,也是要带上天去交由你的君上的吧……”
“不必。”寒少宇摇头,“先前两桩,有那豹子精,神官的尸身,这邪蛊是什么情况,君上和医官已经见到了,也该弄清楚了。妖市要搬迁,畜力人力都不够用,莫说这三头蛮牛笨重,即使轻巧,他们是你的相熟,因此而死境况已经悲惨,万不该被天庭那帮神仙大卸八块开膛破肚。还有今日的事情,有那么些神仙都看见了,自然不必为证清白拉牛上界,如此折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
“那烧了吧……”小鸟道,“今夜就将老牛一家的尸体烧了,就葬在这里,明日闭市后简单为他们办一场丧事,然后大家一起离开这里,跟咱们回家去!”
回家去……
寒少宇还记得就在几个月前,他在长安城颠是如何箍着小鸟的腕子要他跟他回家去,而当时他用剑顶着他的喉咙,目光喷火似的望着他。
“又想什么?”
那头蛮牛的尸体被小厮小心抬出,外头一片喧嚣,想必是那一众武神摆平了另一头。
“想你当日在长安城用剑顶着我的喉咙啊……”寒少宇未做隐瞒,“那一剑……会刺下来吗?”
“你说呢?”
“不好说。”寒少宇答,“那天是真想你回来的,后来在青丘,也是真心……”
“以前的事情不要提了。”小鸟拽着他的手肘道,“我知你是真心就好,其他不重要。”
走到街市,喧嚣之处果然是因那一众武神,天蓬也不知从哪儿搬了个板车来,推着那头蛮牛沿街而过,车上的牛已经被打死,额头凹陷下去一块,像是被一拳砸塌骨头,两侧的眼珠子也爆出眼眶,肚子上三道裂口,几乎不成牛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