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儿子的问题,冷凝香第一次不知如何解释。
依着男人的长情,他对他们的孩子总是担待,不论犯了什么错误都一样,但是今天的事谁都没有错,只是各自怀着心思,各自在为对方着想罢了,至于她的儿子,只是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了,在不该哭的时候,偏偏哭了惹男人心烦。
但还是要为儿子打抱不平的。
冷凝香用手抹掉儿子脸上的眼泪,不大明白气头上的男人怎么忍心对这张小脸吼出那些话,这张小脸上的五官虽然还未长开,轮廓却已经像极了他。
他只有五岁……
五岁大的孩子,哪里懂得大人世界的爱恨情仇。
于是不顾太监宫女们的劝阻,挣扎起身,给男人写了一封长信,字里行间连她自己也觉得凄楚动人,她向他解释今日的事,表明心迹,并委婉为儿子鸣不平。以前有几回他忙碌国事没到她这里来,她也会写几封长信给他,而他总会回,即使只是寥寥数语,也总归念着她。
但这一次久久没有收到男人的回信,就在她以为他已经放弃她,认定她是已死之人,留她在这宫里自生自灭的时候,一道圣旨被送往这宫里,连带着两个装扮奇异的高人和一队卫士,还有新近提拔的大批医官。
那些人站满了她的屋子,让她莫名厌烦。
但男人在圣旨上写着,让她配合两位高人诊治,遣词用语十分生硬,就是九五之尊不容反抗的语气。男人从未跟她这样故作生疏过,由此看来,他真生气了。
冷凝香有预感在她康复前,男人都不会再来探望她了。前一段日子她病重,男人都没有好好处理过国事,听说奏章早已堆积成山,这几日好不容易‘生疏’她,他是一定要将之前落下的补上的。
其实不来也好,不来就可以不用看她这副病弱的样子,不来他就可以好好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儿,她不想他担心,更不想他操劳,但相比担心,她宁愿他这会儿操劳一点……
宫里的医官她见多了,卫士她也见多了。倒是那两个高人很有意思,一个微胖白净的和尚,一个瘦高长须的老道,由于自小家里便和道士有往来,而跟她讲故事那位道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常年隐逸自有仙气,以前父亲说那是世外高人的气场,冷凝香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罢了。
但这两个高人身上找不到那种感觉,在太监宣旨时,他们目无圣上大肆喧哗就算了,太监宣完旨,那两人竟然像是市井小贩同太监讨价还价。
“娘娘这病不好治……”道士说。
“要根治,得加五千两金子。”和尚道。
太监侧目,腮帮子一抽一抽,对这两个奇怪的高人有些无奈,但还是好言安抚,看来男人将希望都押在这两位高人身上,提前叮嘱过太监担待。
“你们见过皇上缺钱?”这是太监今日在这宫里说的唯一一句挽回皇家颜面的话,“皇上不缺钱,别说五千两金子,五万两都拿得出,你们要是真有本事将娘娘治愈,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何必这么多废话!”
那两位高人听了这句对视一眼,确定太监没有骗他,便拿了纸笔列了一长串清单让太监侍卫们去准备,宣旨的大太监瞥了眼那张清单面露难色,冷凝香不知那上面有什么,但隐约听着太监们讨论,说那上面有几样东西十分难寻,其中有一件更不得了,竟是要男人胡须里最长的一根。
五千两金子……
当朝圣上的龙须……
还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珍奇玩意儿,而男人竟然叮嘱大太监都一一应下了,只为治愈她的怪病。
那一刻冷凝香流下几滴眼泪,她觉得男人为了爱她,真是妥协了太多,尤其那一根胡须,换做别的男子或许没什么,可男人偏偏是九五之尊,因这层身份,这一根胡须就不单是一根胡须了,而是帝王的颜面。
他肯为她舍掉一根须子,就是为她放下一次帝王的颜面。
高人要的胡须在天黑前送来了,或者准确点说不是‘送来’,而是‘自己跑来’。男人背着双手出现在她宫里,冷凝香再次落下几滴眼泪,他明明那么生气,却又放下怒气来探望她。
男人拍拍她的手,低眉细语。
“爱妃哭什么?”他道,“你我做了多年夫妻了,脱了这身龙袍,我就是个凡俗男人,自然会用凡俗的方式爱你,如今也只能用凡俗的方式爱你了……”
因这句,冷凝香哭得更加厉害,她知道男人指什么,自从那夜男人知道她经常梦见神明的事,知道她极有可能是神明转世托身,知道神明让她等待一位神君大人,他就在心中感激她选择的是自己。
那夜之后,黎明之前,他总会握着她的手,问她明明有选择的,为什么不选择等待一场同神明的际遇,而是选择了他这样一个凡俗帝王。
“因为觉得等不着啊……”她总会抚着男人的脸庞道,“与其等待一个只存在于故事中的神明,不如在最好的年华时,遇到一个看得到摸得着的凡夫俗子,你看现在,我们多好!”
听到她的回答,男人总会笑,那笑容映着房中灯火说不出赏心悦目,男人的长相明明算不上美男子,冷凝香却就是觉得他笑起来十分好看,说不出的洒脱,她喜欢他,或许从第一眼看到,便早就爱上他了。
在她哭泣的时候,男人轻柔安慰,那个微胖白净的和尚却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们许多眼,直到道人给他使眼色他才收回。
冷凝香并不喜欢陌生人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瞧,心道难道这和尚没看过女人哭过,真不懂人家夫妻说话,他一个陌生人就该回避?或者回避不了吧,当做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发生,总是可以的。
再一想,或许是她苛刻了吧,那毕竟是个出家人,出家人不近女色,若小小年纪就在佛门长大,自然对男女之事夫妻之情颇感好奇……
但那真是好奇的目光吗?
她总觉得那个和尚盯着她和男人,总是有什么话想说,好像还有点颇为委屈的感觉,那种目光里有些她熟悉的东西,这部分东西她似乎在别处见过,然而又想不起来,还有那个道士,他看她的目光也很奇怪,然而又和和尚的奇怪不一样,道士看她的目光很柔和,那种目光她见过,而且想得起,早些年父亲还在世时,就用这种目光看过她,她记得清楚,也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