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凰烈冷眼瞥了一路,向凤熙诉苦又惨遭奚落,若是千年前的寒少宇,早将马头一拨,撂下句:“青鸟我不接了”,一路踏雪回殿绝不废话。
可惜时过境迁,如今的他早被岁月磨干净了脾气,知道凤凰兄妹难搞,又深知青鸟的事儿自己理亏,老凤凰话说得再难听,听得辩不得,认得驳不得,干脆背对凰烈硬着头皮赶路,骑在马背上冷风呼呼,却总觉得背上要被凰烈的目光烧一个窟窿。
黑风柔柔嘶了一声,劝慰马背上的寒少宇让他不要同凤凰兄妹一般见识,寒少宇摸了摸马鬃,竟然在黑风乌黑柔亮的鬃毛中发现几缕白丝,这些年这马都被关在厩里极少骑过,寒少宇看着指间白毛叹了口气,他是有些忽视它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然连黑风都步入衰老。
他记得很多年前的一天,征伐一个小部落打了胜仗,全军将士都很开心,君上摆了酒宴庆贺,他独自一人跑出营帐躲清静,就在后山的一颗老槐树底下擦拭着逐月长剑,他那时有寒泽,有沥胆,有逐月,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匹身强力健乖顺温和的战马,君上当时有赏赐过几匹好马给他,虽都是凡间名马千里良驹,但奔跑征战,还是缺了些气力,尤其寒泽化为神甲覆在身上时,那些千里良驹驮着他跑不了多远便气喘吁吁,令他好生烦闷。
寒少宇那时坐在槐树底下,用一方白布沾着酒一点点擦拭自己的剑,连剑槽也不放过,那时大禹还未出世,还未精进造酒的工艺,所喝的酒都是用极为原始的技艺酿制,粗糙刺口,甚至隐隐有种酸味和苦涩。寒少宇不喜欢那种粗酒,他记得小时候在麒麟城,母亲用灵力酿出的酒总是香甜适口,虽不烈,余味却总是甘醇。但从舅舅在诸神族掀起大劫,一连数百年征战不断,神族各部族百姓流连失所,哪里还有酿酒的雅兴,所以极少能喝到神族中人用灵力酿的酒,即使有吧,不知为什么,寒少宇也只能从那些酒中品到烽烟和眼泪的味道。
他不喜欢那种味道,即使用来擦拭沾满血腥的剑,也觉得玷污。
这把逐月是外公祖龙的贴身佩剑,早年随他征战就已经砍了不少敌人的脑袋,苍溟对这把剑很敬畏,寒少宇记得外公将这把剑当做生辰礼物送他时,苍溟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出现震惊的神色。
“怎么了?”外公当时瞥着苍溟问,“我儿这么惊讶,是觉得宇儿配不得为父的长剑?”
苍溟脸色一苦,伸手等了等他的个头和宝剑的长度,“义父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宇儿现在和剑一般高,您这时送未免草率,他又举不起来!”
“男孩子长得很快的。”外公笑道,“你父亲早逝,我把你接到身边当儿子养时你也就宇儿这个头年纪吧,没过几年,就长得很高了……”
后来这把逐月跟着他,剑身又沾了不少血,寒少宇记得他第一次在月色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苍溟瞄着他目光柔和,后来他每次耍剑的时候,苍溟都会瞄着他露出这样的目光,母亲说,他举剑的样子,像极了外公……
寒少宇一边擦拭剑身,一边想着曾经的事,不自觉走神,却没发现有人靠近,一只细滑的手遮住他的双眼,略显俏皮的女声出现在耳畔,“应郎,猜猜我是谁?”
“你要我猜,就不要唤我应郎……”他那时握着女子的手,温软细滑,柔若无骨,心的某处,在萦握中似乎被填满,无法形容的充实,“你唤我应郎,就不要让我猜,平时不是挺机灵的,玩闹怎么这么笨了?”
“你才笨!”女子抽回手一巴掌扇在他肩上,又伸小臂从背后圈着他的脖子,下巴倚在他肩上,“逗逗你而已,这么认真干嘛?你老是这样迟早会讨我嫌的,以后相处日长,要是我嫌弃你,一定休了你!”
他那时就任女子环抱倚在树下,听她这句笑了笑,并不答,她舍不得休他,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如今四海八荒征战不绝,烽火肆虐,寒少宇倒是没想什么相处日长,他想着,他能和她这样一日就是一日,一时就是一时,至少这一刻,这一日,他还能看到她,还能感觉到她的温度,还能听她弹琴还能看到她笑容明媚,即使明日他战死沙场,此生也了无遗憾……
或许是她敏感,又或者是他不说话,让她窥见了些什么。她用手臂晃了晃他的脖子,“应郎你在想什么?”
他侧头,看着她的眼睛,不忍心告诉她他在想的东西,然而又不忍隐瞒,斟酌再三还是据实相告。
“我在想……”这种事情说出来很残忍,但在当下不容忽视,山外有山的道理寒少宇明白,他虽战功赫赫,却并非战无不胜,“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她的笑容敛了下来。
寒少宇顿了顿,“若是有一天我不幸战死沙场,你要忘记我,让君上给你寻一门好亲事,好好过完后半辈子……”
她不答,微微低了头,额发落下来挡住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寒少宇呼吸一滞,他嗅到空气中腥咸的味道,那是她眼泪的味道。
“我希望……我希望你过得好……”
半晌,他又加了句,这句说出,吞吞吐吐,毫无底气。
“好。”她紧了紧手臂,倚靠在他背后点头,腥咸的眼泪晕染白袍,“若有一天你战死沙场,我忘记你,让父亲寻一门极好的亲事,好好过完后半辈子,过得很好很好……”
寒少宇松了一口气。正要伸手拍她后背安慰,无奈听到下一句,伸出的手僵硬在半空。
“你战死沙场,我就找画师画一幅你的画像,婚后放在闺房,一天三炷香,让你看我们夫妻恩爱,母慈子孝,我相夫教子,好好过完后半辈子,每天都气你!”
女子赌气说完这些,哭号出声,让他无法招架,他不擅长劝慰人,尤其不擅长劝慰女子,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止住哭泣就着他的白袍擦干净眼泪,强迫他转过身来,双眼通红像只兔子。
“我上辈子一定欠你!”女子赌气道,“两月前父亲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匹神驹,前几日送我当生辰礼物,我用不上,想到你一直缺一匹能征善战的马儿,就刷洗干净来送给你。应郎你记住了,它叫黑风,虽然修为灵力不及你的都焰,但小火不听你的话这是事实,黑风的脾气很好,乖顺温和,很好驾驭,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它,因为它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说罢,不容拒绝跑掉了,不远处的树干后面露出一张马脸,支棱着两根短小的耳朵,铜铃大的眼珠子乌溜溜泛着水气,正从树干后面探头看他,寒少宇看着这机灵的马儿稍显无奈,侧头,女子早跑的没影儿。
所以还是生气了啊……
寒少宇注视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摇头,空气里,依然弥漫着腥咸的气味。
生气就生气嘛,又何必故作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