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官因他这句面落冷汗,犹豫爬过来,寒少宇却飞起一脚将他踹飞,口中骂道:“让你过来你就过来,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儿!真丢你家洪泽水君的脸!”
虾兵蟹将面面相觑,呆呆看着老乌龟飞出去砸上院墙,四脚朝天龟甲上都有了裂纹,却无人敢去搀扶,似乎都对寒少宇喜怒无常忌惮非常,其实寒少宇并没有生气,他只是想刁难一下老乌龟,谁让那老东西刚刚对他口出狂言。
“你家水君呢?”
寒少宇瞥见最近的虾兵胸肢发达强壮有力,尤其末端的大钳子看着竟比以前见过的许多海虾都大,料想这家伙地位一定不一般,应该是虾兵统领,索性伸爪抓过来,提溜到半空中问话。
“你老实告诉我你家水君去哪儿了?还有这水君府邸为什么妖气纵横,你最好不要跟那只老乌龟一样欺瞒我,要是你敢,我就把你带回南郊烤了下酒……”
那虾兵急忙摇头,扭动身体想从他爪中挣脱,无奈驳不过龙爪的力气,又碍于身份,不敢拿硕大的钳子夹他,扭动挣扎半晌,终于认命泄气,死虾一般弯了腰,颀长的须子也跟着垂下来,搭在寒少宇的手臂上。
“罢了罢了,神君我告诉你吧……”
虾兵开口这句,老乌龟仰面躺在远处,大叫闭嘴,寒少宇眯眼瞪了他一眼,老乌龟又被吓得缩回壳中。
“我家水君在后院喝酒呢……”虾兵道,“喝大发都睡两天了,小的们怎么叫都不醒,年前水君去天宫一趟,回来后就不知着了哪门子癫,每天架火炉用小火取酒烹茶,喝了醉的特别快……”
寒少宇心中疑虑不减反增,心道不会吧,虽然凡人都说茶和酒不能一起喝,但他们是神族,用酒糟烹茶他试过也喝过,也没醉到这种程度啊……
“那妖气是怎么回事儿?”
问这茬虾兵却再不肯开口,直言让寒少宇将他带回南郊烤了下酒罢。寒少宇看着他垂头丧气的颓废样子觉得好笑,收了爪子敛了真容,大概猜出虾兵为何隐瞒,也不做刁难,而是换了副温和面孔,将虾兵缓缓放下。
挥了袖摆于院中卷起一簇漩涡,那水流颇湍急,直向老乌龟扑去,老乌龟吓了一跳,又缩回龟壳里,那水流扑上,将他掉了个过儿又退回院外,老乌龟这才敢缓缓从龟壳里伸出头,瞥了眼寒少宇颇不可思议。
“真是应龙神君!”他惊叹道,“水君设的仙障挡住湖水,我还没见过有哪个上仙能挥挥袖子就破了仙障引水入府,完事儿还能将仙障修复如初,传言说的没错,神君果然是祖龙直系……”
寒少宇活了大几千年,类似这种恭维早听腻了,什么“祖龙直系”,“诛蚩尤杀夸父”,“奠定华夏”,“渡君上飞升”,“以尾划地引流入海助大禹治水”……颇多的功绩,在他眼中只是些经历,可在他处,就成了累人的声名,口口相传的评书演绎,记载于竹简书帛中的故事……
其实他常常在想,要是看重血统的神族,看重仙阶的上仙知道他是混种会怎样?是像曾经沥胆说的那样毫不留情杀了他,还是会将他的经历一笔抹去,亦或是,将他列为妖魔,视为不该存于世上的东西?
寒少宇想过尝试,又不敢尝试。他混种的身份只有受到伤害或生命垂危时才显现,其实少华山那一夜风流之后,独自一人时他就想过为什么那夜自己会发生那般变化,当时以为是酒醉伤身,后来知道大巫所述“冰火相恋必有所失”,又想也许是他身为应龙,而四公主是旱神,冰火不容,才致如此。再后来,凰烈告诉他君上设计,他又加了个猜测,认为是那坛酒中的某些药物也对他的身体有些影响……
时至如今,诸多猜测也无意义,他不敢尝试,不是因为惧怕表露身份失去所有,而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其实你们多虑了……”寒少宇道,“我和九重天上那些人不同,水君同妖魔来往的事情,我并不会上报天庭上报天君帝君,说要有罪,我的罪行可比你们水君严重多了,我那支沥胆寒枪,不还是八首魔蛟所化,当年帝君可是命我砍了他的,结果呢,我将他带在身边那么长时间……”
老乌龟听这话想了颇久,可能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假,寒少宇等了好半天他才松了口气,说道:“好像确实有这档子事儿,不过听说四公主死后,您就将八首魔蛟封在彼岸黄泉了,神君磊落,我相信您确实不是那种告密的小人,今天这状况,是我们过于小心了……”
“我本来是想放他走……”寒少宇道,“可是沥胆不愿意,我早解了他身上咒印,他却不太喜欢以真身示人,与其说他喜欢变成寒枪的样子,不如说,即使他跟我那么久,身上的戾气和煞气早化干净了,可他的内心还认为自己是妖魔,是和那些神仙不同的。”
想起这些,顿觉心酸,女魃死后,战事也毕了,那日他掂了两坛酒独自擎马执枪重回少华山,找了片空旷的地界独自喝闷酒,沥胆插在泥土里,问他今后打算。
“你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醉眼朦胧,望着身后的黑风泪流不止,“她受的伤是很严重,可大巫说,若是她肯听他的打掉孩子,就是修为散失一半,性命却可以保住,她为什么非要保住孩子,那孩子……有那么重要?”
当年他站在麒麟城颠,被母亲拉着看麒麟城破看父亲惨死,他就觉得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生死更重要,也再没什么比生离死别更令人痛心。他虽懂母亲当年的抉择,虽懂母亲以自己为饵为他争取时间离开,虽懂母亲宁愿留下向舅舅低头以保住腹中父亲的孩子,虽懂母亲留下嫣儿后殉情自裁,也虽懂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却是不认同母亲的做法的,苍溟教过他既生于世就该好好活着,母亲无论怎样,都可以选择活着,她却没有这么做。
命运如同车辕又转了一圈,而今,差不多同样的事又发生在他身上,只是这一次的主角成了女魃……
“沥胆有些见解,不知主人是否想听?”
八首魔蛟的声音从枪中传来,寒少宇点头,让他说下去。
“可能对亡者有些冒犯,主人可能听得?”
寒少宇又点头,“我陷于情,所以想不明白,你是旁观,自然看得清楚。”
“于理,四公主选择保住主人的子嗣,是不辜负‘母亲’两字……”八首魔蛟缓缓道,“于情,她是太爱主人,女子对男子用情很深的时候,自然事事以男子为先,四公主腹中的孩子是主人骨血,她又怎么舍得打掉。而于忠……还是不说了,其实主人只要知道这两点即可,第三点,说或不说,都没什么意义。”
他那时不甘,对八首魔蛟的欲言又止,总是有些奇怪的坚持,“于忠是什么……你说好了……”
沥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于忠,她得为您的君上留下这个孩子,主人有放弃杀戮归隐的心思是众人皆知,四公主在,您为她自然留下,四公主不在,若您选择离开,四海八荒已定,您的君上已没什么理由再做挽留,而这个孩子,您为了他,一定会留在您的君上身边……”
沥胆说的不无道理,少华山下了雨,寒少宇从树下仰望,雨水顺着他的下巴顺着他的颈侧留下,滴在白袍上,晕出一片水渍。其实有些心事在那日他也没有同沥胆透露,其实不管女魃有没有拼尽修为魂飞魄散为他留下子嗣,他都不会离开,如今四海升平八荒安稳,只是天下虽大,却少了一片他向往的桃源,没有桃源,似乎又处处桃源,他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境地,这种窘境不是外力能够造成,他陷入这种境况中毫无退路,他想,终有一天,他会困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