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街旁花灯看着手背上的那片水光,兄长敛了眼睛,并没有追问,周遭的一切都是喧嚣,没人会注意他们这里发生了什么,即使是一直跟在身后的凰烈,刚刚也一手拉着青鸾一手拉着鸿升跑掉,大概又是贪嘴,去买什么凡人作的吃食。
“我知你不痛快……”兄长似乎叹了口气,“但因缘诸事皆由命定,即使当年君上对你有些谋算,你对四公主有意,四公主于你有情,君上那剂药只能算推波助澜,当年你若对四公主无心,他又如何谋算你……”
寒少宇窥着那些灯摇头,兄长并不是个擅长劝慰的神仙,他说这些,除了让他更加难过,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其实他也清楚那夜的事也不能全怪君上,不能怪四公主,更不能怪青鸟。君上只是爱惜他帅才,千军易得一帅难求,从上古到如今,亘古不变;四公主只是对他有思慕之心,对他从始至终她都是心甘情愿;而青鸟……他怎么能责怪青鸟,那年海棠花林一别,他佳人在旁对他的善意好意拒之于千里之外,他无可奈何,本可以逍遥自在守着几倾海棠花林做一方野仙,但他还是选择跟着他,藏在谁都窥不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默默守着,等着,或许同时,期盼一个不太可能的结局……
他是青鸟时,盯着他是想什么?
寒少宇不知道答案,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
“因缘际会全凭天定,命定如此只能如此……”兄长的确不是个擅长劝慰的神仙,本意大概是劝慰他不要过度伤心,说出的话,却不自觉让他更添伤心,“等把他找回来了,如果他还愿意跟着你,就好好对待他……”
前提是他肯回来啊……
寒少宇默默叹息,因缘际会,际会因缘,说来是简单轻松的四字,摊到自个身上,怎么就这么曲折折磨,他已伤心伤情近三千年,怎么好像这老天爷还是不乐意放过他。
兄长背着手站在花灯下,远处凰烈似乎看到了什么好玩的物件,对着这里招手,兄长看他一眼问他是否同去,寒少宇摇头,“兄长去吧,反正咱们循着仙气各自都能找着,若是不巧真失散了,两个时辰后北城门汇合……”
“那你呢?”兄长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
“我想独自走一走,想想事情。”
兄长瞄了他一眼,似乎并不放心留他一个在诺大的长安城里闲逛,不过这长安城里今夜都是凡人没什么威胁,兄长还是点头应了,叮嘱句“小心”,疾步朝远处走去,熙攘的人流中寒少宇看到凰烈在买烟花,她对着他招手笑得很开心,仰头,夜空绽开无数花火,浊气里又多了硝石和火药的味道。
寒少宇对着小表妹摆了摆手,转身,独自朝宁静些的街巷走去,身后涌动的人流埋葬进一片暖黄的灯晕里,不绝于耳的喧嚣也被爆竹声掩盖。
这热闹于他有些格格不入。
寒少宇想了许多。
不可否认兄长的话是没错,但要说君上跟整件事毫无干系也不尽然,他也没有指责的意思,就是觉得君上在这件事的处置上有些不择手段。
往事随风不可追,只是可怜了他的青鸟……
寒少宇独自穿过漆黑的小巷,眼前豁然开朗,他总算明白了刚刚那条巷子为什么连个鬼影都没见着,本以为是偏僻之地少人居住,没想到那就是个隔绝市井的‘掩饰’,寒少宇微微闭了眼,他只为图个清静,老天怎么又跟他开玩笑,去哪儿不好,偏偏逛来这烟花柳巷?
长安的乐坊妓院大都开在此处。从秦汉初定至今,长盛不衰,业已昌盛了七八百年。
由于时间太长,寒少宇并不记得凡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妓子,或许从凡人学会征战杀戮,贪念和欲望便随之扩散于他们的血液中,经久不绝……
这里并不算什么躲清静的好地方。
寒少宇嗅着空气中浓重的浊气,有些搞不懂凤熙那个家伙为什么总喜欢逛这种地方。
空气里有些马粪的味道,是那些富绅高官的骑乘留下的,还有汗臭,大多从出来的那些恩客身上发出,除此之外就是低劣的脂粉气,所有这些混合成粗俗不堪的味道,夹带着凡人身上本有的浊气,一股脑冲进鼻子里。
闭了眼转身,漆黑的小巷尽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行车马,领头的那个留着冉须骑着高头大马,发髻高悬,却在额侧留着一小根辫子,缠着红绿的发带做装饰。
四下无人,寒少宇屏了掩饰露出本来瞳色,开了仙瞳,瞳仁淡淡散着蓝光,眼前的视野清晰许多,他看清骑马者的面貌:眼睛细长鼻梁很高,有些典型的鲜卑人长相。
寒少宇早就听说鲜卑族易出美男,尤其魏晋时,五胡十六国时西燕出了个叫慕容冲的皇帝,据说容貌俊美骁勇善战,美艳绝伦,倾国倾城。寒少宇记得凤熙当年听这传言,非拉着他跑进西燕皇城,名义上虽说只是去见识一下凡间‘美人’的风采,实则他也知道表弟这糟又是打什么主意:他一定是觉得他寂寞孤单冷,想伺机将这‘美人’推给他。
对凤熙这种‘乱点鸳鸯谱’的做派寒少宇也很无奈,可他不愿他就一直写书信叨扰他,叨扰了半月,扰得他一点游历的兴致都没了,将青鸟托付土地随凤熙同去,想着届时只要表现的毫无兴致,凤熙总不会强迫他,总会断了这念想。
结果表弟的念想果然断了,不过不是因为他对那慕容冲毫无兴致,而是他们进城时,恰好赶上西燕城破,年仅十二岁的慕容冲披头散发以败军之态跪在苻坚面前,虽然皮肤白皙容貌倾城,却已成了他人的囊中物。
“啧啧……可惜啊可惜……”那时凤熙在人群里扇着他那把包金扇子,寒少宇却没从表弟面上窥出些惋惜的情绪,“要不二表兄你劫了他,凭你对四海八荒的功绩,你去问玉帝问帝君要个凡间皇帝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的,这么个美人,便宜五短身材的苻坚着实可惜……”
“那只是个孩子。”
寒少宇瞥了眼慕容冲,眉头一蹙,那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他只恭顺地伏着身子,但他却从那孩子的眼底窥出压抑的仇恨,他相信这孩子终有一日会变成一把屠杀的剑,而屠杀的剑他已有一把,不需要另一把。
“那只是个孩子,可偏偏便宜苻坚?”凤熙叹道。
“天意不可违。”寒少宇知道表弟话中意思,回得决绝,“你若想逆天改命你便收了他,是做填房也好是做妻妾也罢,反正凰菁被罚下界她也管不了你,我也懒得管你,大不了你劫了他,这情,我替你去和玉帝和帝君去讨……”
凤熙那张妖孽的脸被他这席话憋的通红,良久,终于憋出字儿来,“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