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诺倚在床上,白慕成拍了拍他的手,打手势跟他说不要担心,白慕远坐在远一点的地方,他脖子上有一个红色的掌印,白芷诺知道这个印记是怎么来的,也清楚刚刚狐狸洞外都发生了什么,对于这件事情,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指责,他受伤的这些日子,早就感觉到长子和次子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白慕成对长兄动手是为不尊,于家族规矩是为不孝,的确应该呵诉两句。但慕远就没有丝毫过错吗?若不是他擅自挡了寒啸天的道儿,慕成又怎么会对兄长动手?
白芷诺还没有老糊涂,慕远做的那些事情,他也不是全然无知,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一种智慧,尽管这种智慧,不被家里很多人理解……
白芷诺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狐帝这位置,就像挂在他们家洞府顶部的一只扒了皮的野兔,兔子只有一只,但他这只老狐狸,却有一窝长大的狐狸崽子,狐狸多肉少,部族统领只能选出一个来,他期望平稳过渡,也清楚终究不会平稳过渡。
但他现在还没闭眼,这窝小狐狸再牙尖嘴利,也没胆子在亲爹面前斗得不可开交。现在白芷诺最操心的就是应龙神君这信里带来的消息,或许是他活的时间还不够久,怎么第一回见那半血狐狸,就没有丁点的预感,还差点儿把他给杀了……
“阿爹你别发愁了……”慕远翘着二郎腿坐在远处,慕成转头狠瞪他一眼,他缩了缩脖子,仍然决定把话说完,“要儿子说,那条老掉牙的应龙就是徇私护短,胡乱捏了个理由,将阿爹骗的团团转,小妹虽生的懒,平时惰于精研仙法不求上进,但仍是狐帝女儿,仍是我青丘白家的人,这血统,岂是一只杂种的半血狐狸能够配得上的,简直谬天下之大论!”
白慕远说完还重重拍了下桌子,那动静扰乱思绪,让白芷诺没来由一阵心烦,语气也变得很差。
“你妹妹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白芷诺责问道,“还是一只杂种的半血狐狸,是配不上你妹妹,还是配不上你这眼睛长在脑袋顶的大舅子!”
白慕远被亲爹这声责问一震,“咚”地一声就跪下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白芷诺挥手让他滚蛋,只得灰溜溜出了狐狸洞。白慕成看出老爹心情不好,打了个手势说给他一个人静静,转身刚要出去,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却被阿爹一把擒住。
白芷诺抬手在狐狸洞口设了道仙障,不知是故意气长子,还是单纯防他偷听,他示意白慕成坐下,将应龙神君的书信递上,让白慕成看完。
白慕成浏览得很快,读完将信纸放在一边,打着手势问他:“阿爹信不信?”
“你觉得呢?”白芷诺问道,“你说说,我该不该信?”
“不好说。”白慕成道,“应龙神君的心思很难琢磨,但我觉得是真的,因为寒将军不会说谎。”
白芷诺点头,应叔祖帐下的这位寒啸天将军,听说本来是应龙部族的家臣,耿直的性格在帝君还是公孙轩辕时就出名,据说战时还因为这性格开罪了不少人,还被应叔祖罚过几次,但再怎么罚那将军还是耿直连个谎都不会撒,往往是应叔祖谋事,他一句说漏坏了全盘大计。
后来倒是好了些,不是他性格改了,而是应叔祖谋事的时候,寒将军基本会被以各种理由遣出帅帐,也就是在行军用兵类的事情,应叔祖会跟他说的多一些。
所以慕成的判断应该是对的,寒啸天最后那句“回头你女儿这辈子嫁不出去,要不您老赌赌”的话还回荡在耳边,白芷诺不敢赌,不能赌。
强扭的瓜不甜,白芷诺耗了大半生时光,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这类上古神族,时常会对姻缘之事有些预感,但或许是他活的还不够长,当年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毫无预感也就罢了,现在到了女儿,还是这样子。
他用了大半生跟自家那个婆娘斗智斗勇,从当年答应父亲放弃青梅竹马开始,一步错,步步错,错误累积到今天,早已变成了困死他的笼子,他出不去,自家那个婆娘,也不乐意进来陪他。
他记得他父亲在时常说“因果循环”,他说这世间的一切果,追根溯源都是能在不经意间寻到因的,尤其姻缘这东西,撇掉“姻”旁那个“女”,就成了“因缘”,有“因”才有“缘”,如果是这“因”字上出了差池,就算结缘,也绝对不会长久,总归有一天,老天会给你一个更正的机会,而你,终归会拾起错失的正缘……
白芷诺那时年轻,总觉得是他老爹年纪大了,年纪大的老一辈,不管是凡人还是神仙,都喜欢听西方佛法的那一套因果循环的理论,他那时确实不在意,也当老爹的话是耳旁风,现在回想,大抵是老爹在提点他。后来因为青梅竹马的母狐狸闹了那一出,和结发妻子的姻缘走到尽头,有时候酒醉,他就会坐在狐狸洞的大石头上,看着青丘家家灯火通明,想想老爹的那番因缘论,怀疑自己当年听信父命放弃青梅竹马是不是就是“因”一字出了差池,而今落得个孤家寡人带孩子的下场,而这正是给他一个更正的机会,或许他可以重拾和青梅竹马的那段感情。
那一段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日日躲在狐狸洞买醉,清醒些的时候,都是管着一窝大大小小的狐狸崽子。
终于这样的日子捱到某一天,白芷诺拎着几坛酒,决定到青梅竹马的洞府上去,如果这是老天给他的更正机会,如果青梅竹马真是他的正缘,那重拾也未尝不可,凡间的那些凡人妻子亡故或被休,都可以再娶,更何况是他一方狐帝,更何况连天君的后宫都是佳人无数……
白芷诺在路上走的缓慢,每一步,都在心里为自己的错误开脱,他开导自己他现在做的,想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身为男(雄)性的正常想法。
凡间的男人为自己在感情上的错误开脱,开口便是以男性自傲,他们艳羡达官贵人三妻四妾,眼红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却忘记推及自身,自己的金钱不及贵人,运势也抵不上达官,没有气吞山河的才能做开疆辟土的始皇,更没有一个当皇帝并传位于自己的爹……凡间的男子大都这样,他们艳羡于自己所没有的,为欲望找一个通达借口,却不省及自身,只将过错归咎于自己是个男人。
但他不一样,他是老狐帝独子,是这青丘的主人,他有狐族那么些子民朝拜,又休了妻(被妻休),现在的他有足够支持他续弦再娶的充足理由,他鼓起勇气朝一朝迷醉的洞穴走去,到了那处,却狐去洞空。
是自家那凶婆娘干的!
看着洞内凌乱的桌椅,破碎的茶具,以及青梅竹马血书的“白芷诺我恨你”六个血字,刚膨胀的自信,又被践踏得丁点不剩。
白芷诺就在洞前喝光自带的酒,将酒坛砸向岩壁的时候,想起当年父亲的提点,只觉得自己是个无比愚蠢的人,他父亲活了那么久,那么长的时间,白芷诺想他在自己姻缘这事儿上是有些预感的,所以才在早知自己已有佳人相伴的状况下,那么强烈地要求自己另觅良人,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往事历历在目,白芷诺叹了口气,他有些倦了,他想,或许他不该对那只半血狐狸那么苛刻,或许他应该暂时放下恩仇,暂时平息心里那股涌动的杀意,是非对错在女儿的终身幸福面前微不可谈,他期盼女儿这辈子过得安和,也期望有朝一日,上天能再次开眼,给他一次更正错误的可能,百年前一失足他断送正缘,若有重续的那天,他一定珍惜,绝不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