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逻是怀揣着舆图，带着难以理清的心情离开东宫的。
人生难得一知己啊！
能有机会参与到足以撼动天地的棋局中，盛逻整个人精神振奋、摩拳擦掌。
安弘察往年并不热衷于过生日，本来今年也是如此。
已是节后，等上了朝，就要定下新一年官员们的升迁与任用，安弘察这几日都忙着看各级官员们的总结奏本。
奏本写得都很详尽，许是知道今年的奏本都会先过太子殿下之手，大臣们写得那叫一个花团锦簇、精彩纷呈，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奏本上撒。
可惜不是安弘察想看的，但凡是描写得过于离谱的都被他草草扫过几眼，直接放在一边。
嗯，不懂得揣摩上位者的心思就乱写一通，这也是你们该得的待遇。
安弘察把述职的奏本看了大半，终于看到了他想看见的人——漳州知府。
他将此人的奏本抽出来，准备看看水平如何。
漳州，海滨邹鲁，位处闽南金三角南端。而这位漳州知府，正是漳浦县人。
这位知府上回被报上来的罪名是勾结倭寇，被安弘察提前告知刑部尚书宋文扣下全族，暂且收押，如今正在大牢里好好关着。
但因太子殿下并没有削去此人官职，因此即便是身处狱中，也得给皇帝陛下上奏本。
奏本的内容写得并没有许多，安弘察通篇读下来，只看见了两件事，一个，是漳州多渔民，百姓渔获受天气影响大，他本想找些其他营生，可惜没成功。
上来说的就是自己没干成什么，有点意思。
这第二件还是天气，漳州每年都会遭受大风侵扰，年年都在大风中倾家荡产的百姓，朝廷想为他们拨款支援，今年第一年启动，钱花了不少，效果也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年年发，官府可能支撑不住。
通篇没有体现半点对于被莫名其妙关进牢狱的埋怨，讲的也是为国为民的事实。
安弘察满意地合上奏本：“叫宋文把这个漳州知府带来见我。”
他看了一下名讳：“林秦。”
大过节的，等宋文亲自押着林秦过来，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安弘察撵走了：“辛苦宋尚书，大过节的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带些伴手礼回去陪夫人吧。”
接着就被塞上一篮子的小玩意送出了东宫。
前后半炷香的时辰都没有，非常迅速。迅速到宋文还没有反应过来，东宫已经再次安静下来。
殿内只有太子殿下翻阅奏本、或是抬笔写字的声音。
林秦低着头跪在那里，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太子殿下发话。
他也不敢抬头，跪得腿都有些麻了，想着偷偷挪一下，结果正巧撞上太子殿下开口，顿时吓得一哆嗦。
安弘察：？
你奏本是在牢里找人代写的吗？奏本里胆子挺大啊，半句歌功颂德的都没写，怎么晾你一会儿就抖起来了。
林秦光顾着哆嗦了，半点也没听见太子殿下说了什么，他只好略带尴尬地问道：“臣未听清，可否请殿下复述一遍。”
“本宫在问，漳州渔民占户籍几成？”
“在七成略多，漳州百姓的主要收入来源皆为渔获。”问的是林秦熟悉的话题，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嗯。”
太子殿下应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林秦心里那叫一个八爪闹心，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太子殿下的面前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叫他有话直说，半吊着人真的是太要命了。
可当安弘察真正地问了，他又觉得更要命了。
“那若是算是隐户呢？”
隐户，就是那些无田无房、没有户籍的人。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林秦心头砰砰作响，不知是该说实话，还是往好里头说。
安弘察抬头瞥了他一眼，林秦立马哆嗦出了实话：“比例应当会更高些。”
安弘察放下笔，正式抬头看他：“那到底是隐户，还是倭寇？”
！！！
他怎么又知道了！
林秦有心隐瞒，但支吾着找不到一句能圆回来的说法：“倭寇自然是有的，百姓也受其侵扰，隐户也有......”
安弘察没有说话，依旧看着他。
林秦的心仿佛又回到了一开始，整个人感受到极大的压迫感，几乎叫他喘息不得。
“是需要本宫从头到尾与你理一遍吗？”安弘察淡淡地问道，“本宫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他将林秦的奏本扔在他眼前的地上：“讲。”
林秦的反应是不停地给安弘察磕头：“臣恳请殿下绕过他们！隐户们大都是因为赋税严重难以维系才出此下策，哪个百姓不想着安居乐业，而是去做风雨漂泊、摇摆不定的营生呢？”
安弘察一把将砚台砸了上去，砚台从林秦的后脑勺擦过，里面的墨汁洒了一地，弄脏了安弘察的桌子，也染脏了奏本，也在林秦的官袍上留下痕迹。
“林秦，你一个一方知府，糊涂到这种地步！隐户的百姓要活命，被他们劫掠的其他百姓就不要活命了！”
林秦顶着压力还在争辩：“隐户们强抢的大多是富商、绅豪们的船只，并不曾侵扰普通百姓。”
“你是站在天上看见他们这么干的吗？”安弘察都要气笑了，“不要说别的，若你林秦对隐户的控制能力能达到这种地步，本宫明日便向父皇提议，封你为‘镇南大将军’，统管南方四省，行不行！”
“臣不敢。”林秦一开始心中笃定，被太子殿下这一番追问，也动摇了起来。
太子殿下的话有其道理，大安军队中能做到令行禁止的都极少，自己一个文臣，对隐户的管辖当真能做到面面俱到吗？
“莫要说是你，就是本宫在南诏时，大营里都有偷着喝酒的士兵喝将领。”安弘察点他，“林秦，你以为你是谁？还敢来作保？”
隐户们当真没有私下劫掠无辜的船只吗？林秦的心里也挂上了质疑。
“本宫也不知你对于富商绅豪的怨气为何会如此之大。渔民占户籍的七成，你还好意思给本宫报？”
“你去看看京城、看看江南，渔民、农户赋税占地方财税收入如此之高是什么好事不成？等你抢的富商绅豪全从漳州绕到而走，朝廷的赋税又压着，你这个漳州知府该如何？”
“你开源了吗？就在这自寻死路节流起来了！”
太子殿下的一番话当真是振聋发聩，瞬间就点醒了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