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小旅馆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的霉味。
郭绍华松了松衣领的扣子，眉头微皱，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今天的收获怎么样？”他声音平和，目光随意地扫过团队成员的脸。
周正平将笔记本摔在桌上，书生气十足的大学生难得地爆了粗口：“师傅，这前进厂简直就是个摆拍现场！那什么鬼的节能设备，连铭牌都是新贴的，漆都没干透呢！”
“我看陈副厂长那笑脸比六月的天还假，硬是把我们当傻子哄。”周正平一屁股坐在床沿，木板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龙飞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中取出记录本，翻开密密麻麻的笔记：“我记录了上百个数据点，但全是他们宣传册上就有的内容，连小数点都不带变的。”
郭绍华轻轻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递给周正平一根。
“你急什么？”他语气轻柔得像哄孩子，可说出的话却锋利如刀，“难不成你以为人家会把底裤都给咱们看？”
他点燃香烟，深吸一口，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缭绕。
“今天这场戏，我看得很清楚。他们越是不让看的地方，越是有猫腻。”
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前进钢铁厂的高炉依然发出红色的光芒。
郭绍华走到窗前，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那抹红光，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王科，你跟我摘录一下今天看到的那些设备型号，尤其是那台进口的能源监控系统，记住读数了吗？”
王科赶紧翻开小本，报出几组数字：“总工，我记下来了，那个监控屏上的数据和他们给的报表有出入，起码差了百分之十五。”
郭绍华微微一笑，没有评论，只是对着窗外轻声道：“明天，我们不按他们的安排走。”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师傅有什么高招？”周正平凑了过来。
郭绍华关上窗户，转过身，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此刻竟透出一种锐利的光芒。
“分兵作战。”他用手指在桌面上划出几道线，“从明天开始，我们都有各自的任务。”
他看向团队中最年轻的成员：“小李，你喜欢摄影对吧？明天你带上相机，以个人爱好为名，在厂区周边转转，重点记录排气口和废水处理区的情况。”
李龙飞会意地点点头。
“龙飞，你去找找退休的老工人，记得带上烟，老同志们都喜欢唠嗑。”
“王科，你去联系一下物资部门，就说想了解一下他们的备品备件管理系统，顺便打听点能耗统计的事。”
最后，郭绍华看向团队里唯一的女性成员：“小张，你去办公楼转转，找找文员聊聊天，女孩子之间总有共同话题。”
团队成员你看我，我看你，眼中带着兴奋和紧张。
郭绍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记住，私下接触，不要打草惊蛇。明天晚上，我们在这里汇总情报。”
第二天上午十点，陈副厂长满脸堆笑地在会议室等候，安排的参观路线依然是那几个样板车间。
郭绍华却一改昨日的温顺，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陈厂长，不好意思啊，我们团队临时接到上级指示，要分头考察各个部门，不能按您的安排走了。”
陈副厂长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这…不合规矩吧？郭总工，我们厂区管理严格，没有陪同，你们同志进不了车间啊。”
郭绍华笑容可掬，语气却不容置疑：“那就麻烦陈厂长多安排几位陪同人员。您放心，我们绝不会打扰正常生产。”
他伸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这是冶金部授予的调研函，上面写得很清楚，'全方位、深入细致'地了解贵厂情况。”
这是他们出发前杨厂长跟关副部长要的。
陈副厂长接过文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郭绍华补上最后一刀：“陈厂长，我这个人呢，从来都是和气生财，有话好好说。您说是不是？”
三十分钟后，调研小组分头行动。
郭绍华直奔炼钢车间。
他故意走错路，拐进了一个没有划入参观路线的老旧车间。
车间里，几个工人正躲在角落里抽烟。看到郭绍华进来，都吓了一跳，忙掐灭烟头。
郭绍华微笑着走过去：“别紧张，我不是领导。来根烟？”
他递出一根红塔山，点燃后聊起了家常，从北京的天气聊到当地的小吃。
十分钟后，他悠然地问道：“听说你们厂节能做得不错啊？”
一个满脸油污的老师傅撇了撇嘴：“节能？就那个破玩意儿？前天才漏了一大滩油，差点把咱老张给烫伤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工人接道，“天天喊着节能减排，结果那套所谓的能源管理系统，就跟个摆设似的。数据全是编出来的，连表都不会做，还让咱们背！”
老师傅低声道：“小兄弟，看你也是技术人员，我可跟你说句实话，咱们厂上报的能耗数据，起码掺了三成水。”
郭绍华佯装惊讶：“这么严重？怎么会这样？”
老师傅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还不是为了那个什么先进称号？去年厂长硬是要把能耗指标降下来，结果怎么降？简单，做假账呗！”
与此同时，在厂区另一头，李龙飞在老干部活动室找到了几位退休的老工程师。
他拿出红塔山，陪老人们下起了象棋，一边闲聊一边套话。
一位姓刘的老工程师叹气道：“小伙子，你们是来学习节能的？学什么啊，都是假把式。”
“那套设备根本不适合咱们这种工艺流程，硬上马，结果出了多少事故你知道吗？”
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摇头：“前进厂以前可不是这样啊，那会儿咱们才是真正的先进。现在…算了，不说也罢。”
傍晚，小旅馆的房间内，调研小组成员一一汇报着各自的收获。
小李兴奋地展示着偷拍的照片：“中工，你看这个排气口，说是达标排放，实际上烟尘控制设备根本没开。”
小张翻开记录本：“我从文员小韩那里得知，他们每周五都要做两套报表，一套内部用，一套上报用。”
王科眼中闪着亮光：“我见到了那个年轻技术员，他透露设备实际能耗比报表上高27%，而且他们的主控系统是伪造的进口货，其实是拼装的国产设备。”
郭绍华听完所有汇报，沉默了片刻。
他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的前进钢铁厂。
高炉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远远望去宛如一座不夜城。
“真是讽刺，”他轻声道，“他们用最亮的灯火，掩盖最大的谎言。”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凌厉的决断：“准备归队吧，这次调研，我们不但要带回经验，更要带回真相。”
周正平有些担忧：“师傅，这么做会不会得罪人？前进厂可是上面的红人啊。”
郭绍华笑了，那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得罪人？正平啊，真正的技术人员，只认真相，不认人情。”
他合上笔记本，声音轻柔却掷地有声：“前进厂的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