砖红色门帘突然晃得厉害,不是北风,是灶屋里窜出的蒸汽在作祟,透过糊着化肥袋的窗户,能看见土灶台上蹲着两团苍老的火光。
老家的院子红砖砌的,地面也是红砖漫地,透着粗粝与破旧。
但许琛一走进院子,看到厨房里的祖奶、奶奶,内心却得到了充实的踏实与安心,
他掀开门帘进了厨房,热气腾腾里,祖奶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裹过的小脚踩着陈年麦秸,把晒干的脱了粒的玉米棒添进灶膛里。
她的枣木拐杖卡着风箱节奏,年纪大了有些老花眼,可比谁都看得准盐罐位置。
奶奶的蓝布头巾被水汽洇成深色,槐木锅盖掀开的刹那,十八道褶皱里同时涌出白菜炖粉条的醇香。
“嗯,真香啊!”他闻着味,站在锅台边看了眼白菜炖粉条。
白菜、粉条是冬天村里人最普遍的菜,不是因为喜欢吃,只是因为白菜、粉条便宜,且容易存放。
这个年头,没有冰箱,不敢买太多菜,怕坏。
一到冬天,家家户户厨房里都摞了一堆白菜。
白菜豆腐、白菜粉条、酸辣白菜,几乎顿顿离不了白菜,前世许琛对这玩意都有点ptSd了。
“哎呦,我乖孙回来了。”
灶膛里的火光映在祖奶笑脸上,泛着橘黄色,衬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都蕴着暖意。
她拿起摸的包浆的枣木拐杖,虚敲了下许琛的小腿,“臭小子,一个学期都没回家!
要不是春花家的许烨、许瑶俩人一个月回来一次,能打听点你的消息,我都以为你也跟你那不争气的爹一样扔下我和你奶这俩孤寡老人了。”
难得见祖奶露出这样的小脾气,许琛晓得是祖奶担心自己的原因,忙蹲下身子,握着祖奶枯皱的手,好一阵哄,“哪能啊!我这心里最牵挂的就是您了,走到哪儿都想着您呢!”
“你这个嘴哟!”
祖奶拿手指轻轻戳了下他的额头,喜笑颜开,“行了,回家就好。咱们盛菜,吃饭!”
祖奶放话,许琛和奶奶一通忙活,盛菜、盛稀饭、端馍筐。
锅台边上的墙上,是去年贴的灶神像,油星子溅的星星点点。
奶奶的铝勺在铁锅沿敲出梆子戏的节奏。
祖奶的陶碗盛满了三十年前的月光,那时她还能看清孙儿襁褓上的虎头纹。
锅里的面汤还在沸腾,飘起的面筋像游子迟归的魂魄,终于找到了温热的人间。
一张小桌子,中间摆着搪瓷盆装的白菜粉条,祖奶、奶奶、许琛各据小桌子一边,每人面前摆着一个缀小花的碗,碗里盛的热腾腾的稀饭。
许琛开面包车回来,那破车的空调制热不行,人多的时候没事,只有他一人时,那叫一个寒风刺骨啊!
此时吃一口热馒头,就一口刚出锅的白菜粉条,再和一口冒热气的稀饭顺顺。
一股热气从肠子直到胃里,随后溢到四肢百骸,身子马上泛起了暖气。
祖奶饭量小,小口小口的吃着馍,细嚼慢咽,慈爱的看着狼吞虎咽的许琛,问,“你是开车回来的?”
“嗯。”
“许烨、许瑶兄妹俩每个月放假回来都要讲一讲你在学校的事。
他俩说你在学校又是卖磁带、又是开茶饮店、又是买车,生意做的很大,挣了不少钱。
你那些大娘婶子、叔叔大爷们,都当笑话听,没一个信的,还说你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现在胡搞瞎搞,将来肯定没出息。”
许琛笑笑,浑不在意,夹了一筷子菜,“祖奶,您信许烨他俩说的我在学校那些事吗?”
“信啊。”祖奶一点没迟疑。
“为啥?”许琛纳闷了。
他做的那些事,的确是超乎了很多人固有的观念认知,打碎了许多人的三观。
所以,第一次只是听到他的那些事,不相信,反而是一个人正常的反应。
像祖奶这样毫不迟疑相信的,反而有点不正常了。
“我从小教养大的孩子是什么样,我心里有数。”祖奶眼珠转了下,带点傲娇,说的理所当然。
许琛哈哈大笑。
“你开的那个茶饮店,很挣钱吗?”习惯了旁观许琛与祖奶谈话的奶奶忽出声问。
她似有些扭捏,说完忙端起碗喝了口稀饭,瓷碗挡住了她的脸。
祖奶看了眼奶奶,露出看透的笑,对许琛使了个眼色,许琛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刚买的诺基亚8800Sirocco放在桌面上,接着把五菱之光的车钥匙也放在桌子上。
他很认真的道,“奶,这部手机我刚买的7888块,外面那台二手车,朋友友情价卖给我的,1500块。”
奶奶放下碗,看着手机、车钥匙,内心百感交集。
她想伸手摸一摸手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许琛又从兜里掏出一张农业银行的存折,打开,递到奶奶面前,“奶,这是茶饮店挣的钱,237万。”
“二百——三十七——万!”
奶奶忍不住惊呼,同时也彻底相信,许琛是真的挣了大钱了。
但她关心许琛有没有挣钱,是关系到许琛爸爸,她的儿子许志国能不能回家的问题。
祖奶到底是地主家小姐,祖上阔过,稳得住。
她瞄了眼红色的存折,道,“237万,换算成金子是多少?”
许琛想了下:“现在金价是124块一克,换算成金子差不多1吨9千克吧。”
“哦呦,那是不少。”
祖奶有了清晰的概念,惊讶道,“我做小姐时,你曾曾祖父把周围的地全买下来,成了大地主,地窖里藏的金子也没有这么多。”
“祖奶,现在做生意,做企业家比做大地主挣钱多了,关键是钱没少挣,名声还比地主好。”许琛打趣了一句。
祖奶拿筷子轻敲了许琛一下,“臭小子,拐弯抹角的说你曾曾祖父名声不好是吧,我可听出来了。”
许琛忙讨饶,连道不敢。
他扭头见奶奶盯着桌上的手机、车钥匙、存折发愣,心里默默叹息。
他倒能猜到一二此时奶奶心里的想法,
奶奶想的是,家里有钱了,家势又起来了,那些对他们家指指点点的人便会换一副嘴脸,那些笑话他父亲许志国没本事、跑了媳妇的人,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冷嘲热讽了。
不论在哪里,跟红顶白、势利眼的人一直存在。
在农村,人人知根知底,也更现实,也更赤裸。
就像有人说的,当你混好的时候,你发现,身边全特么是好人!
相反,当你落魄时,你发现身边根本没有人,即使有,也是落井下石的人!
现在他挣了大钱,他们家又好起来了,又是许家屯方圆十里的殷实人家,理所当然的,他也想让父亲回来了,也是时候让父亲回来了。
前世父亲过年也不回家,孤身一人,在各个地方辗转只为多挣一些钱寄回家,后来在工地长期吸粉尘致肺癌难治。
如今,半年来,许琛的一件件、一桩桩的成绩,终于能让父亲挺直腰杆,在村里所有人羡慕的目光里,风光的回村过年了。
“奶,你有我爸的手机号吗?我等会给他打个电话。今年家里情况好了,他没必要再那么辛苦了,过年也该回家吃个团圆饭了。”许琛对奶奶道。
奶奶回过神来,看着许琛,目光泛泪,神色很复杂,似惭愧、似感激、似骄傲。
儿子一直是他的心结。
她一直认为是因为儿媳妇与儿子离婚,才导致要脸面的儿子觉得丢人,一直不愿回家,连过年也不回来。
所以她恨儿媳妇。
因为孙子长的很像儿媳妇,所以她把孙子也迁怒上了,一直冷眼相对。
但所有的对孙子的迁怒,都在这个雪天,在柴火熏烤的暖意盈盈的厨房里,如雪花遇到热气一样,融化消解。
她嘴唇蠕动着,许久,带着颤音,重重点头,“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