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您认识她?”
王婉眨眨眼,诧异道。
“老夫又不傻。”
仙风道骨的老医者将银针撤了,待苏唳雪缓过一口气,白了将近四十岁的里正大人一眼,眼神就像看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年少鹤发,寒火相煎,还女扮男装去从军,整个大熠还有比将军更显眼的人吗?!——对了,李眠关那小崽子怎么回事?治了这么多年,就这?”
“啥……啥小崽子?”
王婉不明就里道。
头一回听人这么唤那无良大夫,她还有点儿不习惯。
“师父?!您怎么在这儿?您不是死了吗?”
说话间,李眠关风尘仆仆地闯进来。
金吾卫将辎重送到了定北军,众人顺便也就得知了苏唳雪下落。大家军务在身,不可离营,便托他来看一看,正巧赶上这一幕。
“混账!你才死了!”
看见自家丢人的徒弟,老人家暴脾气立时压不住了。
“师父,您老消消气儿哈。医者不自医,您就算神医再世,上了年岁还是别这么大肝火,小心急火攻心。”李眠关吐吐舌头,道。
“孽徒!老夫递辞呈,只说叫你不必挂怀,谁说我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死是吧?”
医圣李景,一个不知活了多少岁的老神仙。行医半生,越山踏水,看遍世间疾苦,一身医术没办法只供君王一人享用。
“师父,您肯医她?”李眠关立在一旁,抽着挨骂的间隙,惴惴地问。
“这还用说?!”医圣大人立时瞪眼叱道,“不然,我在这儿干嘛呢?等饭吃啊?”
“不是不是!”李眠关连忙摆手,讷讷,“这不是怕您知她身份,反感……”
“反感啥?”李景斥道,“苏将军战功赫赫,性别并不影响她的功绩。”
医者承载着济世救人的大功德,走过世间千万,经过生老病死,看人看事比旁人通透得多。
他了解苏澈,也了解长孙王府那任性的小丫头。
这个倔强的女娃娃,跟她娘亲多像啊!一样多情,一样俊秀,一样天不怕地不怕。
“师父,徒儿就知道,您最好了!”
李眠关一听这话,立马扑过去,半跪在老人家面前乖巧至极地撒娇,“那您快开方子嘛,她伤病太重,拖不起。”
然而,老医者竹节般枯瘦峻峭的手握着羊毫笔,却迟迟落不下去,到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把笔搁回笔架,一个字都没写。
“师、师父,她……不成了吗?”
李眠关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能治好那个人,但总觉得还是有希望的。
可师父这么做,等于给苏唳雪判了死刑。
床上人倒是很平静,反而道:“你们都想开点儿,人终有一死。”
征战沙场的人有自己的傲气。生死关,她早就过了。
“其实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李景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又开口道。
“什么办法?李医官尽管说话。”南宫绒眼睛一亮,“无论要什么灵丹妙药,费多少麻烦,花多少银两,本宫绝无二话。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绒绒……”苏唳雪视线模糊不清,吃力地循声分辨着南宫绒的位置,抬起手,想拽住年纪尚小的女孩子,却朦胧间一个恍惚,心头一颤。
那背影,太像她姐姐。
那个纤纤的身影也曾站在病床前,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小女孩有小女孩的坚持。
只可惜,小女孩终究还是长大了,对她索取大过依恋,要她服从胜过关爱。
李景深深地望了缠绵病榻的女娃娃一眼,道:“将军的病,说到底还是气血两虚,寒气入骨所致。气血不足,最好的方子不是药草,而是去找很爱的人睡一觉。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良好的睡眠能缓解人身心诸多病症,与深爱之人相拥而眠更是大补,嗅着对方熟悉的气息,感受着彼此体温,安心入睡,情绪平和,心灵满足,气血畅通,身体也会逐渐恢复到最佳状态。但此方虽妙,药引却难寻……”
“呃——!”
苏唳雪听着听着,心头骤然一紧,忽地便有些慌,抓着被子,整个人都忍不住微微颤起来。
“将军!”
“唳雪,你别、别……”
大家都被她揪心的样子吓了一跳。
“师父,我看还是算了,别折腾了,待着吧。”
李眠关愁的像吃了半斤苦瓜,颓然哀叹。
所有人都知道李景说的是谁,可气血两虚的人根本经不起半点儿折腾。谁能保证,那没轻没重的女孩子究竟是药引子,还是催命符?
“你们试都不敢试,那就活该她死!”
老人家拍案而起,暴躁得活像是个炸了膛的雷火弹。
“大哥哥!大哥哥……你怎么啦?!”
忙乱中,一眼不见,不知祁灵枢何时竟跑了来。看到苏唳雪衣领下隐约的可怖伤疤,唰地变了脸色,吓得哇哇大哭,闹得屋子里一片混乱。
苏唳雪将衣服捞紧,吃力地拧过身去,避开小家伙,吼道:“带她走!”
自己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谁见了不害怕?更何况一个小孩子。破败残躯,枯槁病骨,最好严严实实藏起来,再不要让人见。
“枢儿,乖,别哭了,哈。娘亲抱抱,怎么啦?怎么跑这儿来了呀?啊?”叶缀雨蹲下来,柔声安抚。
“老板,枢儿小姐一直闹着找她大哥哥,小的买了她最喜欢的甜豆浆都不肯喝,我实在哄不住……”郭忱站在门口抱歉地道。
王婉笑了笑,把碗从憨厚的木匠手里端过来,拿筷子夹起香喷喷的炸油条,往豆浆里一摁:“枢儿,看!淹死油条!”
“唔……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小丫头抽着鼻子嗫嚅两声,破涕为笑。
王婉和叶缀雨合伙把祁灵枢哄走后,床上人瞬间松了劲儿,一下子瘫倒在枕头上,几不可闻地喘息着。
“将军,伤口渗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好不好?”
李眠关去送李景了,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二人,南宫绒端过药箱,轻声道。
苏唳雪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撑不住自己,又重重摔回床板上。南宫绒一把搀住,吓得连声音都在抖:“你不要命了?!”
“绒绒,你不怕吗?”
“不怕。”小郡主摇摇头。
衣襟下的伤口丑陋而狰狞,浓烈的血腥气和着铁腥味,遮盖掉了苏唳雪身上原本的酒香和药草的清苦气,令她觉得不真实。
上好药,苏唳雪将衣服重新穿回去,躺下来,偏过头冲一脸苦巴巴的女孩笑了一下:“还记得你小时候上蹿下跳,凉州城老人们都说,十里八乡也找不出这么调皮的小丫头,连你阿姐都管不了你。可你却听我的,不知为什么,只听我的。你阿姐不服气,说我煞气重……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我杀人太多了,所以身上有些东西让小孩子害怕,就像枢儿——绒绒,我身上总会有些东西令你害怕吧?”
南宫绒歪着脑袋想了想:“唔,有的时候,是的,会害怕……”
“哪里?”
“怕你不喜欢我。”
“!”苏唳雪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心里不由一酸,“绒绒,你……”
小郡主俯过身去亲亲她鼻尖,就像宠爱自家的小兔子:“将军,苍天在上,我敬你爱你之心不比姐姐少半分。”
这削薄的身体裹在一层又一层绷带里,显得那么孤寒,瞧得她心里直发苦。对着这样一个人儿,心疼都来不及,哪儿还有工夫害怕?
苏唳雪猛地抬起头,冷峻的眉目倏地凝住,怔怔望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女孩子,一时没能躲开。
南宫绒将这当成默许,探身挨她更近了些,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搂住:“李大人说,跟深爱之人相拥而眠是最好的补药。将军,我们不妨试一试。”
这个人眉眼冷冷的,身子也冷冷的,但心地是很温柔很温柔的。
“绒绒,不行……不行……”
人要讲情理,不能病急乱投医。
可苏唳雪挣了挣,却发现郡主年纪虽小,但却很有些力气。
“为什么不行?我跟姐姐一样年轻漂亮……比她还年轻漂亮,为什么姐姐可以,我就不可以?”
小郡主凝眸望着怀里不住挣扎的人儿,几乎情难自持,觉得又甜蜜又心痛。
她好想变坏,好像只有变坏了,才能得到想要的。
“你以为你是谁?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留在我身边,只会给我添乱!你走开!”
苏唳雪边躲边斥责,冷不丁又尝到了自己喉间腥甜的血气,低低垂下头,紧紧咬住失色的唇,挣扎着要挪下床,却不慎摔在地上,一时爬也爬不起来。
南宫绒被她带到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可还不依不饶欺过去,在她身上到处扒拉:“你别躲!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敢看我?”
苏唳雪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心中百般滋味,说不上来也咽不下去,全憋在肺腑里,根本招架不得。两人滚到一处,在一地绫罗中纠纠缠缠,你推我搡,闹得一塌糊涂。
“南宫家的女孩子,最会欺负人了……”
她勉强撑起身子,望着肖似其姐姐的小丫头,在衷情与大义间被逼得无处可去,禁不住一阵心绪激荡,忽觉哪处不对,拼命挥手,将人挡到一旁,“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凄绝的色,比御制坊红金丝绣的朱衣婚服还惊心。
“将军!”
南宫绒捂住嘴巴,失声大喊。
久病之人即便再怎么,她不该只顾自己痛快,这么不要命地逼她。
“李、李大夫……不管哪一个,救命啊!”
“我天!”
李眠关送别师父,听到求救,急冲冲赶回,一进屋便看到趴在地上蜷缩的人。苏唳雪紧闭双眼,一声不吭,指关节攥得寸寸青白,南宫绒跪在她旁边,鼻涕眼泪,哇哇地哭,把花裙子都弄脏了。
“呜呜呜……将军,我错了,你可别出什么事呀!哇哇哇——!”
“唔……”苏唳雪死死扣着左腹,微微张开唇,却说不出话。
离施针才一炷香不到,该死的胃痛又回来折磨她了。
李眠关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将地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扶起来,佯怒:“叫你别熬夜,就是不听!”
然后,他把南宫绒领到王婉那儿。
薄暮中,王婉一眼瞥见那苦瓜脸,忍不住又骂起人来:“丧良心的,你面如败狗是几个意思?”
苦瓜大夫却瘪瘪嘴,啥也没说,只是冲明察秋毫的里正大人使了个晦明不分的眼色。
王婉眸子轻颤两下,神色一黯,扭头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