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苏唳雪整理好马鞍,换好戎装,即刻便要出发了。南宫离在离她不近不远的地方站住,不想给她添乱,却又舍不得转身离开。
临上马,整肃的人一眼瞥见她,回过头来,微微皱眉。
天家的女孩子死死咬着唇,凄凄切切,拼命忍着不敢吭一声,唯恐吭一声就要掉泪了。
她说过,这叫动摇军心。
苏唳雪望着她,不过来,也不走。
“你……你还需要什么吗?”南宫离怔怔地问,以为她忘带啥了。
“你就不能笑一下?”
那双黑漆漆的瞳弯弯地,轻声求道。
小丫头很漂亮,望着人儿时,眸子总像盛着两团烛火,烈如凤凰。
“唔,好……”
小公主乖乖巧巧地,咧咧嘴,分外听话。
真是一步也不想让她走远啊,一个时辰都不愿意看不着她,就想让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一回头就能看见,一伸手就能抓着,守着她,安安分分,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可那样是不对的。
她是小女孩,可以不懂事,没法藏住自己的心意,但浪漫是有重量的,不是谁都承担得起。她的爱人是个风一样的女子,生死看惯,心比天大,要的从来就不是闺阁里的小情小爱。
十年戎装,侯府偌大门楣是她在撑,北境三千里防线也是她在守。
只要不死,就会一直守下去。
三天后,太平庄传来消息,说将军杀了地方官,为了逮土匪把一座山直接炸平了,引发大型雪崩,埋了十万人。
朝中弹劾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到监国大人案头,就连王弼都写了。幼帝震怒,赐下清风剑,着特遣御史高鹤亲往凉州城责问。
小皇帝意思很明确——若确有疏失,杀。
“婉姐姐,她怎么回事?以前我杀一个人,她都看不过,这可是十万人啊。”
南宫离也震惊了。
“殿下,将军心里住着一个魔鬼,暴戾,嗜杀,残忍无情,您看不到吗?”
邓燮沉默片刻,幽幽地道,
“这个魔鬼,一直扎在他心里,极深且牢,不断蔓延、生长,一寸一寸地腐蚀着心。他或许也曾经感到痛苦,痛苦到乞求别人让他去死,以期摆脱这一切不幸。可是,没人肯这么做——没人想惹麻烦。于是,他只好以杀戮为甲,苟延残喘,等待死亡来将自己彻底摧毁。他,心处地狱,无力自拔,只会拖您下水——您现在要做的头一件事,是自保。”
十万人,这罪过太大了,别说一个小公主,就是太皇太后也罩不住。
“邓大人所见所思,比本宫精到深刻,但我绝不会放弃她。”南宫离沉声。
“殿下!特遣御史就要来了,将军若有个什么,大熠万不能再失去您啊。还请殿下壮士断腕!”邓燮跪地,声声恳求。
白兔城的事他亦有所耳闻,心知将军和公主都是真正心怀百姓的人。
所以,起码得保住一个。
至少得保住一个。
“邓大人,拥有大智慧并不意味着冷漠。”王婉道,“难道,在您眼中,若一个人心有魔域,身怀戾气,就只配被抹杀吗?她一生不平,却还能凭一己之力清醒自控到如今这个地步,难道还不值得被敬重吗?或许,她变了模样,为了不再承受心灵上的煎熬,采取了什么过激而有争议的处理方式,最终失控了。但她做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没人有资格因此而怨惩她。”
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只要拿起屠刀,就是两难之局,怎么选都是输。
可即便输,那个人也从不逃避、从不示弱、从不奢求别人援手。独自一人,用尽千方百计,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
“殿下一直怀揣着一个伟大的梦想,渴望改变现有的律法,给予女子平等的机会,可以凭自身德行进入官场、参与科考并参政议政,甚至投身军旅,安邦定国。不仅如此,对于那些肆意侮辱女子名声的言辞,殿下更是主张施以严厉的惩罚。”
邓燮缓缓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敬佩,与忧虑,
“只是,无论树立道德典范和严刑峻法都不是万试万灵,想要切实解决矛盾,还得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尤其要注意消除矛盾产生的根源。”
“这个根源,绝对不会是她。”
南宫离双眼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心绪也阴沉沉的。
沉默片刻后,邓燮突然提高音量,进言问道:“殿下,敢问治天下之道,以分疆与柔远较,何为尤重?畏威与怀德较,何为尤重?”
“邓大人以为,我会选柔远怀德吗?!错!天下事,唯战而已——战而胜之,取而代之!平帝优柔,喜工翰墨,尤长诗书,但光有诗情画意担不了整座江山。”
听到这里,邓燮脸色煞白,声音颤抖地道:“那眼下该如何是好?十万人呐,您执意要保将军,将天朝的体面置于何处?”
南宫离猛地一挥衣袖,斩钉截铁地道:“打仗哪有万无一失的?就算尸骨如山,哀鸿遍野,也比不战而败有出息。无论有何后果,本宫跟她一起背这千古骂名。”
被世俗唾弃的爱情,就是要同归于尽才好看。
畸恋就像满嘴蛀空的牙齿,永远不敢名正言顺发出呐喊,又像松紧不协调的七弦琴,滋滋啦啦地弹不出旷世的曲,还像卷刃磕齿的军刺,划开皮肤留下疤都比别处更粗陋。
可谁又规定了对错?断言了不伦?
道德,规矩,世俗。
大逆不道,破规逾矩,世俗不容。
人言可畏,世俗的力量远胜过爱,让她害怕。
可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来这里干什么?
邓燮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立当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足足愣了有好半晌,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在沉默许久之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殿下若是男子,这天下之主恐怕非您莫属啊!”
话音刚落,只见小公主微微一笑,轻声反问:“邓大人也会说奉承话了?”
语气之中,虽带着几分戏谑之意,但眼神却是异常锐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不敢。”
邓燮闻言。连忙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自己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