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安慰一个反省过甚的人呢?
月凝霜犯了愁。
高鹤与芒布不同。芒布满眼算计,而高鹤是满眼算计还算不清楚。
佞臣伴君侧,大抵又是一场风波恶。
她还忍不住幸灾乐祸——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大熠再来个昏君,这家伙会否就对朝廷彻底失望,跟她去南诏了呢?
两种情绪左右撕扯,几乎将她一分为二。
这时,王婉抱着一摞账册和名录满头大汗跑过来。
“怎么,又没钱了?不是刚批了三万两银子吗?”苏唳雪盯着眼前的账册和人,愕然。
王婉摇摇头,拍着半人高的名录册,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喘道:“将军,燕云十六州你们收回来了,可去年契丹人对当地汉人征收十倍租税,把家家户户底儿全掏干了。去年年景又糟,粮食打不上来,日子过不下去,饥民遍地。如今,关隘重开,一多半儿都涌进了咱凉州城,冻饿、斗殴、偷盗……天天都在死人。喏,这是我这三日给他们登记的名册,足足八千人了。将军,若不想法子疏解,怕是会出大乱子。”
“婉姐,你有什么法子?”黑衣黑甲的人沉声。
她了解王婉,女里正脑子好使,办法比困难多,特意跑来找她一趟,不会只为了诉苦。
但能让雷厉风行的二品诰命夫人举棋不定,非得来跟她商量,八成这法子有点儿难办。
“我想把月牙行宫和文昌侯府拿出来,租给商贩做生意。”王婉道,“我了解过,单说饮马场的流民,大多是手艺人和庄户人家出身。他们可以做园丁,帮忙打理行宫花花草草,也可以在文昌侯府周围的荒地耕种,咱还能收租子,一举两得。”
“但这两处,一个牵扯公主亡母,一个牵扯幼帝,会不会太敏感了?”月凝霜立刻想到关键处,迟疑道。
苏唳雪垂眸,略一思忖,提起笔来:“我给殿下去封信,托她问问陛下的意思。”
月凝霜对这一条线踩过去不带拐弯的人简直无语,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将军,这事不该你主动提。你不如将婉姐刚才说的情况原封不动上报,让上面人自己想办法。”
“上面人?”黑衣黑甲的人抬眸,“霜姐,我上面除了她还有谁?我不提就是在为难她,一个弄不好,她和陛下的关系就僵了。”
“可万一日后被人抓住把柄,弹劾说你意图亵渎先皇后和陛下故地,怎么办?”月凝霜沉声,“将军,殿下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你为她挡枪也能保护自己,你为何非要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呢?”
苏唳雪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火大:“这跟她需不需要我没关系!现在天天都在死人,你问我日后?等我能活到日后再说吧!”
她是个高情鹤立的人,从骨子里痛恨这个以弱凌强的恶心世道,厌弃朝廷人踩人、人吃人的荒唐处境,活着对她来说早已失去诱惑。
然而说来讽刺,这世上那么多奋力求存的人都死了,她却还活着。就连苏唳雪自己都想不明白,莫非是老天爷瞧她如笑话般的一生觉得挺有趣,所以想看看她究竟能跌跌撞撞走到何种地步吗?
“叭嗒”,一滴墨滴在宣纸上,椅子里的人手微微一颤,眼底忽然一片模糊。
“呃……”苏唳雪咬咬牙,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月凝霜吓了一大跳,赶忙安抚:“你别动气!先喝药……喝药吧,哈。”
一碗苦药从眼前晃过,王婉闻着那弥漫出的气味,忽然鼻子一抽,心中大惊,抢上前一掌打翻,喝道:“不对!这里头怎么有药罂?月凝霜,你安的什么心?你想害死她吗!这可是毒草药啊!”
饮马场多少土地就是因为种了这东西,再也打不出粮食,益州军多少人就是因为染上这东西,再也提不起枪。
否则,就凭回纥小公主一张地图和这家伙手上可怜兮兮的一千骑兵,怎么可能完胜十万大军?
女大夫捂着被烫的红肿的纤纤的手,眉头皱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抿着唇,委屈巴巴地望着气急败坏的里正大人,欲说还休。
“还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还有理了?哭什么哭?!”
里正大人刚正不阿,最烦别人在她面前装可怜,一看月凝霜那样儿,还以为她在苏唳雪面前扮绿茶,一时更气了。
黑衣黑甲的人听到响动,抬手摸索着将月凝霜护到身后:“婉姐,这事我知情,不怪她。”
“将军,你疯了吗?!”王婉盯着眼前始终不肯直视自己的家伙,满心满眼都是说不出的失望——“这东西,你以前不是死也不碰吗?当初在医馆,我就是敬重你不屈从魔物的气节,才决定信任你、跟着你做事情。苏唳雪,你自甘堕落不要紧,可你对得起唐云吗?!”
对面的人静静地倚靠在将军府书房的旧椅里,张了张嘴,到底没吭声。
“抬头!看着我说话!”王婉喝道。
哪怕大将军,做错了事也得认。讲道理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也照样挨训。
“婉姐,您看不出来吗?她已经看不见你了。”
月凝霜轻轻扶着身边沉静的人肩头,终于,在一阵沉默之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用一种幽怨而又心疼的语气缓缓说道。
“什么……意思?”
王婉不禁愣了愣,快步上前,目光急切地投向低垂着眼帘的人。
只见眼前人垂着睫,英气的眸中一片茫然,似是没有焦点。她不由心头一紧,有些惶恐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在苏唳雪鼻子底下轻轻晃动了两下,然而对方却没有丝毫反应。
“将军!你……”
王婉满脸惊愕,失声叫道。
紧接着,她迅速转过头,看向一旁同样面露忧色的月凝霜,焦急地追问:“之前不是好好的吗?这什么时候的事?!说啊!”
面对里正大人连珠炮似的发问,毒医师紧紧咬着下唇,显得有些无措,片刻后,瘪瘪嘴,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她受伤太多,捋不清具体什么时候开始有症状的。”
“你不知道?你不是她最信任的大夫吗?药阁第一高徒就这水平?!”
里正大人气场太强大,说话从来不饶人。清丽的大夫站在原地,局促地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我再去煎一副药来。”
月凝霜低着头,怯生生地嘟囔一句,声音轻得如同蚊蝇,扭脸便匆匆跑走了。
王婉望着女大夫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有点儿懊恼:“额……将军,我是不是错怪她了?”
“婉姐,您这脾气,比张正大人还要直,当啥里正啊?该去大理寺坐坐呢!哈哈哈哈哈!”
黑衣黑甲的人听罢,仰天大笑。
“哎呦!我的将军,您心可真大,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开玩笑呐?!”王婉扶额,长叹。
对每个人来说,眼睛都如同生命宝贵。更何况,她是个武将,看不见就几乎等于废了。王婉实在搞不懂,这家伙究竟是用什么精神状态还能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