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唳雪将人抱起来:“前面有个树林,我带她躲起来,稍后跟你们汇合。”
“将军!您忘了她是怎么折磨您的?像她这种女人,本就是自作孽,您已仁至义尽,何必还管她?”
唐云慌忙拦道。
黑衣黑甲的人面无表情,平静而坚决:“云儿,她与我私仇再深,也是大熠子民。她说的对,宝宝是无辜的,也是阿离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我若见死不救,如何对得起她?”
“将军,公主最亲的人是您啊!”
唐云凄声喊。
黑衣黑甲的人身形微微一动,心口仿佛被一支箭贯穿。
她闭了闭眼睛:“执行命令。”
唐云做了个决定:“将军,属下不走。”
“你!”
“我是您的副将,主官在此,我哪儿也不去。”
他的将军是个女孩子,看似杀伐决断,说一不二,实则又清正又自苦,心思重,想得多,总怕自己会先走,留下那娇滴滴的女孩子一个人在世上,孤苦无依。
她也并不见得多喜欢小孩子,尤其还是那昏君和妖妃的骨肉,她只是想留下点儿东西,让痴情的小公主有牵挂,不至于任性地随她而去。
苏唳雪深深地看了唐云一眼,心中泛起复杂的情绪,既感动又无奈。
“呃——!将军,好痛……好痛……”
孙瑾越来越坚持不住,在她怀里凄凄哀哀地一声一声喊。
“她快生了。”苏唳雪咬咬牙,抱着孙瑾就往树林深处奔去。唐云让其他人先走,自己紧跟其后,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进了树林一处隐蔽之地,苏唳雪将孙瑾轻轻放下:“云儿,你守着外面。”
唐云领命,拔剑守在三十步开外,背对她们。
苏唳雪伸手将孙瑾衣带解开。
“唔!不行……”
草窠子里的人痛得大汗淋漓,却死死抓住苏唳雪的手拦着她。
男女有别,她岂能……
苏唳雪看出她的顾虑,沉吟片刻,将甲卸下,只穿着缁衣,把孙瑾手拉过来放到胸口。
痛得眼神迷离的人一开始不知她要做什么,以为跟那些契丹狗一样,又是个趁人之危的混蛋,拼命挣扎。忽然,她感到有什么不对,想了想,惊呼——“将军,你!”
苏唳雪点点头:“这下你放心了吧?”
“那我……我之前……”孙瑾泪眼涟涟地嗫嚅着,满心愧疚。
之前,她用那么龌龊的手段,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好卑鄙啊!
曾经,她也是个纯洁善良的女孩儿,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憎的恶女人呢?
“唔——唔——!疼!”
胎位不正,孩子横在了腹中,生出不来。
苏唳雪眉头紧皱,心里莫名焦躁。
她虽征战沙场,对接生之事只是略知一二,唯一的经验还是前两年在饮马场祁家那次。
但此刻不容多想,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回忆着那时情景,尝试调整胎儿位置。
孙瑾满脸痛苦,指甲崴断了,手指深深抠进草地里,长长的头发凌乱地沾在颈上和脸侧,一身又一身如瀑的汗水把身下的草窠子全打湿了。
唐云在不远处听着背后传来的动静,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擅离职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唳雪的额头布满汗珠,可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
女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将追兵越引越近。月色掩映下,唐云已经隐隐能看见白狼军团的狼头旗高耸入云的枪尖:
“将军,追兵来了,再不走就走不成了。”
“让我再试试。”苏唳雪疲惫的脸上满是汗水,心口传来一阵胜似一阵针刺般地痛,但依然不肯放弃。
孙瑾仰面躺在枯草中,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虚弱不堪地喘息着,气若游丝。
“将军,羊水流光了,再这样下去,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您必须做决定,只能保一个了……”唐云出声劝道。
苏唳雪眯了眯眼睛,抽出军刺,英气逼人的眸在月色中闪着冷冽的芒:“孙瑾,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不!不要!不可以!”
突然,纤弱消瘦的女子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苏唳雪手中军刺,
“城破那天,麟儿就失踪了,我不能再失去她!”
麟儿是文昌侯府世子,她的儿子。
“噗”,孙瑾咬紧牙关,双手握住军刺,在自己肋下划开一道深长的口子。
终于,随着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孩子自她肋下降生了。
同时,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追兵已至。
大批人马围成一圈,集体沉默着,震撼地看着血泊中开膛破肚、破如口袋的女人。
孙瑾已不能活了。
苏唳雪并没看来人,抱起孩子简单清理后,递到奄奄一息的女人面前,笑了笑,柔声道:“是个小丫头,很漂亮,像你。”
面如草灰的女人吃力地微微抬起眼皮,翕动着跟脸色一样惨白的唇,几不可闻地对她哀求:“你给她起个名字,好吗?”
黑衣黑甲的人垂眸,略一思量:“这么漂亮,就叫丽吧——南宫丽,好不好听?”
“将军,谢谢你。”将死之人撑着最后一口气,眼中满是感激地望着苏唳雪,“——我把她送给你,就当是你们的孩子,你们的……”
男人英勇地死于战场,可女人只会死于无聊的难产。
恩怨情仇,烟消云散。苏唳雪扯过荆条,将亡故的苦命的母亲肋部一圈一圈缠合起来,给她穿好衣服,理好头发,以草垫遮盖好身躯,拿衣甲压在上面,以防被风吹开。
有限的条件下,她想尽可能地给这误入歧途的可怜女人身后一个体面。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她做这一切,没有人阻拦,也没有人打扰。
而后,苏唳雪抱起孩子,撑着地慢慢站起来,睨着满山敌军,握紧手中的剑,眼神变得冷峻起来。
“年轻的将军,你已满头白发,如何再战?”
大王妃骑在一匹俊秀的白马上,更衬得容颜绝丽,气质超凡脱俗。她轻启朱唇,温言劝道,
“你若肯降,王爷定保你荣华富贵,一世无忧。”
苏唳雪摇摇晃晃地,即便唐云扶着还站不稳,但眼神依然坚定,纵声冷笑:“荣华富贵?我若贪图黄物,何须征战至此。我所守之地,不容侵犯;我所护之人,虽死无憾。今日,唯有一死,绝不投降。耶律倍,你要战,便作战!”
大王妃轻叹一声,似是惋惜。
“苏将军,那便休怪本王无情了。”旁边乌蹄铁马上,铁塔般的人一挥手,示意进攻。
苏唳雪解下披风,将怀中孩子裹在身前,目光缓缓扫视过敌军,突然,冲入敌阵,如同离弦之箭。
她面容苍白似是有伤在身,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英气,身姿矫捷,短兵相接之际如入无人之境,手中长剑挥舞,所到之处敌人纷纷倒下,瞬间斩杀数人。
耶律倍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不禁由衷赞了一句:“大熠军阵之神,果然名不虚传!此等身手,死在这儿当真是枉费了!”
“王爷,他搅了您全盘计划,您之前视他为仇,如今怎反倒夸起来了?”王妃诧异道。
“他吓着了你和燕儿,我自然恼怒。可将才难得啊!”
耶律倍虽与苏唳雪分属敌对阵营,但仍不失为一个有野心、有气度的人。常年为将者,惯不拘小节,亲睹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场酣战,看到这样一个可塑之才,更是兴致高起,什么阵营、立场早通通靠边去了。
“可他太自负,不识时务,不认输,简直愚蠢。”大王妃微微翻个白眼,损道。
“身负如此身手,自负些也没什么打紧。等日后入我麾下,再行调教便是!——来啊!给本王抓活的!”耶律倍喝道。
唐云挥开一排弯刀,转头喊道:“将军,您带着孩子快走,我断后。”
“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苏唳雪喝道。
“他不是自负,是死板。”
王妃摇摇头,毫不欣赏。
她太清楚这样的人——不该做的事,即便丢了性命也不会做;必须做的事,拼上性命也要做……这种人,视原则大过天、大过命,简单问题复杂化,活得那叫一个费劲。
激战中,冷不丁两把长矛迎面刺来,直指苏唳雪胸前的婴孩。她以剑挥开其中一把,但另一把却挡不住了。
千钧一发之际,挺拔的人倏地背过身,拿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长矛三寸长的尖刺贯入肩头,苏唳雪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胸前一直叼着胖乎乎的手背吮吸的奶娃娃,“哇”地一声哭起来,响声震天。
孩子是最敏感的,哪怕还不会笑,就已经懂得哭泣了。
苏唳雪眼前阵阵昏黑,心口传来的隐痛更加剧烈,她头晕目眩,心跳声在耳中持续轰鸣着,令她再也听不到周遭任何声响。
要死在这里了吗?
忽然,一个纤纤的黑影遮住了眼前刺目的火光。
王妃轻柔的声音仿佛自虚空传来:“将军,你已经尽力了,把孩子交给我吧。”
“唔……不……”
她满口腥膻,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想要将孩子护在怀中,却因伤势过重栽倒在地上,痛苦地松了手。
沈家的小月孩是被锤杀的。
姜家襁褓中的小娃娃是被一把战斧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这条血路,她杀不出去了。
但孩子太可怜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大王妃抱起孩子,眼眸深深地凝视着那血葫芦似的人:“将军,我也是母亲。”
说罢,她走回耶律倍身边,对夫君耳语几句。
王爷眼眸一沉:“阿文,你确定要这么办?”
大王妃嫣然一笑:“王爷,我们契丹人数太少,要统治广袤的中原,需要恩威并施。太后已经试过了威权震慑,但效果显然并不理想,各地义军突起,反抗愈演愈烈。但这孩子不同,她是大熠皇室血脉,培养一个倾向契丹的大熠王室傀儡,汉人们就不会有什么理由反对了。”
“哈哈哈!阿文果真聪慧过人,本王佩服!”耶律倍拊掌,嘿然大笑。
书卷气的女子跟高大粗犷的莽夫般的王爷如此不同,却又异常般配。
威严的王爷,高大而勇猛,这么一个黑粗壮的男人,面对爱妻时,手却伸得老直了,就像一只听话的藏獒,模样莫名乖巧可爱。
苏唳雪昏了过去。
“将军!将军!”
唐云被押在不远处,一直焦急地吼。
当苏唳雪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幽暗的帐篷里,整个人被绑在一个高大的木头架子上。旁边,唐云被拿铁链子像狗一样拴着脖子,五花大绑地缚在一个低矮的木桩上,连头都抬不起来,一直不停唤了她不知多久,连声音都嘶哑了。
“云儿,对不起……”苏唳雪吞下口中的血腥味,低声道。
她好遗憾。
这条绝路,怎么能拖上他?
最不该拖上的就是他。
唐云回应道:“将军,生死与共,我不后悔。”
忽然,帐篷外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异域服饰的女子走进来,是大王妃。她看着苏唳雪,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
“孩子……”苏唳雪勉强提了提精神,翕动着嘴唇,问道。
“放心吧,我给她喂了些羊奶,小家伙吃饱了就两眼一闭,睡得可香了。”
虚弱的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心这么大,倒是像她。”
半身髑髅,还笑呵呵地穿着花裙子来套她的情话,再没比她更心大的女孩子。
“唉,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待会儿王爷过来,你就算不愿降,也别跟他硬杠。他不会拐弯,但人其实很实在,吃软不吃硬……”
大王妃叹了口气,提起手中水壶,一点一点往苦涩的人嘴里喂。
定北军不拿女人和孩子开刀。
她被这种做法震撼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万骨中,多少老弱妇孺。
这个又冷又闷、顽固刻板的人,究竟长着一副怎么样的肝胆,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苏唳雪一开始还很警惕,但失血过多,实在太渴了,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吞咽起来:
“这是什么?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