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选侯城,帝王寝殿。
烛影摇曳,熠平帝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指着柱子惊呼:“谁?谁在那儿?”
总管太监赵公公循声望去,什么人也没有,操着不阴不阳的嗓子,轻声安慰道:“陛下,哪有人啊?您是这几天太累了。”
熠帝揉揉太阳穴,懒洋洋地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一个墨色的身影从柱子后面现身,正是苏唳雪。
君王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陛下宽心,臣并无恶意。”黑衣黑甲的人单膝点地,行礼,“臣此行前来,是向陛下为定北军三十万将士求一条生路。”
她呈上一摞信件,平帝将信将疑地拿过来,翻看了一下,竟是赵太师和契丹、回纥私下来往的手书,甚至还牵扯到太子。
“苏将军,你大半夜擅闯朕的寝殿,拿出这些东西,是想说朕的亲生儿子和股肱大臣,联起手来要覆了朕的江山吗?”
“陛下仁慈,不爱动兵戈,这些年致力于国计民生,推出了不少休养生息的改革举措,比如,以徭役与租税择一征收,将良田与瘠地按比例搭配再分给各家各户耕种等……可您不知道的是,赵太师和太子等人将租税和徭役名额强行摊派,而田地、矿产这些有限的资源,给谁不给谁,都由他们说了算。致使有钱人空手套白狼,花极少的银子就能优先挑走大量良田、经营富矿,也不用服徭役,可穷苦人却只能分到极少的薄田,还要承担加倍沉重的徭役和赋税。陛下自以为利民的措施,因为信错了人,反而变成了扰民害民的坏事。”
“这些事,朕从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赵太师的党羽不会对您说实话,其他官员不敢对您说实话。而朝堂外,人们在说话,可您却听不到。”
“你是在骂朕是个昏君啊。”
“陛下,难道贪官污吏会手拉着手,过来自首吗?”
烈士多悲心,小人媮自闲。烛火辉映下,玄甲下,青蓝色衣衫泛着斑驳的光泽,甲下之人有着不动如山的气魄,坦荡如长空。
问心无愧的人,腰杆子永远是硬的。
“放肆!”帝王拍案而起,“苏嘲风,别以为你是老侯爷的独子,朕就不敢处置你。”
苏唳雪沉吟片刻,将一样东西放在鎏金镶钿的桌案上——是阿依莎给她的龙佩。
威严的帝王凤眼微眯:“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冷峻的人却摇摇头:“定北军本来有机会撤出来,战死沙场是父亲的选择,不怪陛下。臣只是不明白,若陛下认为臣心有怨恨,为何还要将公主嫁给臣呢?您就不怕臣将一切报复在她身上吗?”
“你不会。”帝王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清秀端正的年轻人,说道,“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你们苏家人,自负清高,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为难一个无辜的小丫头。可这正是你们的软肋和死穴,注定个个都要英年早逝。朕曾提醒过你母亲,不要嫁给这样的人家,可她不听——如今,朕的女儿又要接受同样的命运。”
那双神光慑人的眸子倏地抬起来。
无情的君王漠然地打量着那张俊秀的脸庞,幽幽地道:“你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神。也不怕告诉你,朕爱慕过她。看在你不辞辛苦跑这一趟的份上,朕答应你,会给定北军一条活路,也会将你所陈之事一一查实,绝不姑息——朕乃大熠皇帝,无论谁威胁我大熠江山,朕绝不姑息。但是朕也不能放过你。”
苏唳雪微微皱了皱眉:“难道就因为臣跟您政见不同吗?”
“当然不。”熠帝摇头,“朕自小接受的帝王之术,就是要容忍政见不同的人,甚至喜欢他们。”
“那您是怕臣日后再起仇心吗?”
“你的仇心,朕并不在乎。”
“那为什么?难不成是恨我父亲横刀夺爱吗?”
“哈哈哈哈哈,苏家的将军果然都是情种!”熠帝大笑,“小子,你也不是没享过齐人之福,居然还不明白?朕坐拥江山万里,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母亲朕早就放下了。但是,朕的确有必杀你的理由——将军想一想,如若一个人有本事在半夜三更,穿透所有金吾卫的防御,毫不费力地进入朕的寝宫,难道他还不该死吗?苏将军,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叫朕如何安寝呢?”
“臣明白了。”冷峻的人轻轻一笑,有些不屑,“那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腰斩?车裂?还是凌迟?”
“你不怕?”
苏唳雪摇摇头:“苏家没有畏死的武将。”
“你是属兔的吧?”帝王睨着那挺拔而单薄的身影,幽幽地道,“天下人都说你是继你伯父之后,苏家又一员不世出的神将。自古白兔多战神,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能有多神——来人!”
金吾卫一进门,就看到天上凭空掉下来的大将军,一个个都傻了眼,跟见了鬼似的。
“愣着干什么?”熠帝沉声斥,“将他带上羽山,今晚上不准下来。”
还没出正月,选侯城里尚且飘着雪,山顶上更是寒风刺骨。
金吾卫们将苏唳雪带上山崖,一路上,兽声四起,磨牙吮血,令人汗毛倒竖。身形修长的人走到路的尽头,站定,环顾了一下,捡了处干净的石台,小心仔细地敛起衣摆,唯恐将它弄脏了似的,而后,于万丈崖壁前席地而坐。
“苏将军,要怪就怪您拥有非凡的能力,却不知该藏好它。”金吾卫统领霍云叹道,“羽山上猛兽林立,野狼会啃食掉你的血肉,熊会把你骨头碾碎如齑粉,鹰鹫会把你的眼和心肝挖出来……即便是神,也要魂飞魄散了。”
苏唳雪垂眸,轻道:“都是一样的。”
难道,她还不该遭受惩罚吗?
“将军,说实话,凭您的身手,这一路明明可以逃走,我们谁也拦不住。”
苏唳雪回过头,笑着打量他:“霍统领这实在性格在江湖上挺少见啊。”
“我只是可惜,过了这一夜,苏家断魂枪从此绝迹,大熠也将失去唯一能保护它的人。”
“霍将军言重了,一杆断魂枪护不了大熠,而我也不过是一个等死等得无聊的人。”苏唳雪自嘲地轻笑,抬眸扫视一圈,“怎么?诸位打算跟我在这儿一块儿喂狼吗?”
羽山险峻,只有一条下山道,若想逃,除非从万丈绝岭上跳下去。
在这么冷的山顶待一夜,就算不被豺狼虎豹吃掉,也得冻死。霍云同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回半山腰,选点子扎营生火,独留罪臣一人喝风。
这一头,南宫离紧赶慢赶,还是比苏唳雪落下半日脚程。翌日,太阳隐隐露出鱼肚白的清晨,她终于一日千里地赶到了选侯城。
“怪了,青蚨钱怎么没朝宫门飞,反而指向羽山了?”
小公主看着琉璃盏里跃动的铜币,疑道。
羽山多猛兽,相传,乃上古贤君舜斩杀佞臣鲧之处。敏锐的暗卫营长心头涌起一丝很不好的预感:“殿下,羽山……那个……险峻,属下先去探探吧。”
南宫离摆摆手:“羽山就在选侯城边上,本公主小时候天天爬,你能比我熟?”
说着,她噌噌噌两步爬上山去,含章无法,只好赶紧跟上。
半山腰,他们遇到了正在收拢营帐的金吾卫。
“统领,反正他现在已经死了,让狼给吃了。咱还用得着费那个劲吗?狼啃过的尸体多难收拾啊!”一个金吾卫道。
霍云眸子沉了沉:“不行,他毕竟是大熠将军,堂堂定北军统帅,就算犯了天大的罪,也不该曝尸荒野。”
南宫离心里咯噔一下,三两步冲上前去,逮住那个边收锅架边抱怨的金吾卫厉声质问:“你们在说谁?说谁!”
“公主?您怎么来了?”霍云惊道,赶忙上前行礼。
南宫离并不想废话,唰地抽出那名金吾卫的佩刀,死死抵住其脖颈:“说!苏将军在哪儿?你们到底把她怎么了!”
霍云:“……”
谁都没料到,一个天生柔弱、伤感、毫无主见的小女孩一眨眼会变得如此凌厉,那双凶狠的眼睛里喷着火舌,恨不得吃了他们。
只有嗜杀成性的兽,才会有这样恐怖的眼神。
“公主,您……可能得做点儿心理准备。”
霍云不得已只好带她上山,心知难免被她憎恨的下场。
然而,到了山顶,猛虎与豺狼皆无影踪,连最刁钻的秃鹫也收拢了羽翼,那个人依旧在原处打坐,沉静庄严犹如一尊神只,身上没有任何残缺。
“这样待一夜都没事,难不成将军真是神明转世,野兽精怪、蛇虫鼠蚁弗能近体?”
众人心中皆是惊惧,唯唯不敢上前。
“将军!”
南宫离拨开人群,奋不顾身地朝那枯坐的人狂奔而去。
苏唳雪吐出胸膛里最后一丝热气,微微阖着眸,听着那轻盈而慌乱的脚步,心知是她来了,却连转一下头的力气也没有。
她已全身都僵了,唯余心尖儿上还有一丝悸动,出卖了她眷恋人世的秘密。
“疯子,你这是要干什么?!将军府你不要了,飞廉你不要了……我,你也不要了吗?”
小公主将自己漂漂亮亮的胭脂红氅衣解下来,如同一团火热的心意,紧紧包裹住这一动不动快冻僵了的人,将她护在心口处,不住地摩挲着这具冰块儿似的身体,祈求老天能让她暖和哪怕一丁点儿。
霍云望着崖壁上两人,心中忽地生出许多感慨来,不由叹了口气:“含章老弟,我有点儿明白,你为何宁可窝在漠北当个没前途的暗卫,也不肯回金吾卫了。”
“我喜欢将军府,喜欢看两情相悦的人。”含章轻笑。
苏家的将军生得秀气,人也文雅,不像他们这帮大老粗,成天喝醉了就满口荤段子,动不动盯着大姑娘小媳妇吹口哨、抛媚眼,逮着机会还要摸两把。风餐露宿这么多年,都快三十岁了,还是一副讨女孩子喜欢的俊俏模样,被红艳艳的大氅一罩,眉宇间轻柔地愈发像个姑娘了。定北军没出几个断袖之癖,都对不起这一副好皮相,难怪小公主稀罕得什么似的。
雪意柔婉,山色清艳,天地间仿佛就剩这一对璧人了。
“殿……殿下,这颜色……太艳了。”
苏唳雪吃力地敛了敛心神,勉强拉回视线,齿缝间凌乱地挤出一句话来。
能在皇城根底下混的,个顶个都是人精,一个不留神就得露馅。
“你甭操心这个,大不了,待会儿我把他们全烧了,保证连渣都不剩!”
火这玩意儿,想控制不容易,不想控制还不容易么?
小公主目光暗沉沉,倏地扫过来,宛如十八层地狱里死神一道镰刃。一溜金吾卫都觉得嗓子眼儿被剌了一刀,咽口唾沫都怕怕的。
凭朱雀魄的实力,足以令任何人陷入绝境。
“别!别……”
怀里的人眼睛有些发直,痴痴地望着动不动就蹿火的女孩子,神情悲苦地翕动着苍白的唇,颤声道,“你,不许……杀人。”
这一夜,罡风摧残了她的身体,但也令她想明白许多道理——
十年天各一方,小丫头毫无征兆地一下子长大这么多,几乎等于是换了一个人。可她记忆还停留在原地,滞后了太多。
她们之间,许多地方都得变。譬如,谈话内容、方式,边界在哪儿。
但有些地方不能变,打死也不能。譬如,杀人。
人命不可轻取。
否则,行逆天事,必遭天谴,她自己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啊。”
南宫离不敢再耗她精神,赶忙将人托起来,叫含章先背回公主殿去。
霍云向平帝复命,将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本以为,要承天怒。
然而,帝王沉默良久,却道:“罢了。”
亏心事做多了,人就会畏惧神明,哪怕帝王也不例外。
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蜂虿虺蛇弗螫,攫鸟猛兽弗搏。
除了神明再世,如何还能解释这桩邪祟不侵、兽敬如仪的蹊跷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