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昏暗的烛火闪着微弱的暖光,反而更衬得屋子里冷冷清清的。
南宫离抱着个大大的盒子,在门边探出个小脑袋,甜甜地唤:“嬢嬢”
苏老夫人正伴着青灯古佛靠在桌边打盹,一听这唤,几乎不敢相信:“囡囡?你回来了?”
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晶莹如玉,又灵动又多情,像极了祁连山深秀的天池湖水,叫人越看越心窄。
“嬢嬢,我们准备的新年礼物,您看喜不喜欢?”
小姑娘把黑衣黑甲的人拉进来,将盒子唰地举到老人家面前。
小女孩的娇蛮永远令人难以拒绝,就好像,若是稍有推托,她就要生一年的闷气了。
老夫人知道说不通,只好依着她,将盖子打开。
里面,是一套又时新又精致的新衣裳,缎绒料子又厚实又暖和,但并不显得臃肿。外面一层是浅青色织锦银丝团花,色如晴空,淡雅又不失华贵,叫人瞧着心旷神怡,衬里是缎子做的,纹路细腻,摸上去手感舒适柔软,胜似天上仙。
天家的女孩子,眼光极好,没有人比她更会挑衣裳。如此合心意的礼物,叫老夫人实在没理由拒绝。
“嬢嬢,明天就穿吧。”小丫头笑嘻嘻地撒娇,“您穿这个往雪地里一站,就像神仙一样美!”
老夫人忍不住失笑,抬手轻轻点了一下她粉雕玉琢的小鼻子:“就你嘴甜!”
而后,她轻轻抚着身上早已灰败的旧衣衫,眼神温柔,如同爱抚娇儿:“这件衣裳,是我最后抱雪儿那次穿的。那时,她病刚好没多久,前线就出了事。本来,该我去把老侯爷遗骨接回来,可她说,我照顾她一年累坏了,坚持要替我跑这趟,结果,再也没回来……”
南宫离暗戳戳瞥了一眼默默站在旁边的人。
冷峻的将军垂着眸,睫毛遮瞳,看不透心里在想什么。
人永远不会看到,一只飞在霜天长空的鹰有什么表情。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上面有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其实,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十年,该放下了!”
老夫人说着,起身,干脆利落地将旧衫子褪下来,换上南宫离新买的衣裳,理了理花白的鬓角,转过身,含蓄地笑了笑:“咋样?嬢嬢还行吧?”
“哇!好漂亮!”南宫离眼前一花,顿时觉得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堂,而后,转过身,抬手调皮地遮住苏唳雪黑漆漆的眼睛,“嬢嬢,我真不该带她来见您!”
“哦?为啥呀?”老夫人怪道。
小丫头噘着嘴,半嗔半怨地哼哼:“见了您啊,这家伙肯定觉得我资质平平,看不上啦!”
老夫人一笑,瞥了小姑娘身旁的闷葫芦一下,佯怒:“他敢!”
而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走到苏唳雪面前,细细端详起来。
黑衣黑甲的人被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几乎以为被认出来了,要不是被南宫离拽着,差点儿落荒而逃。
“臭小子,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都快跟我老太太一个样儿了。”
然而,老夫人道。
冷峻的人松了一口气:“娘,没事,最近有点累。”
“不对,在殿下寝殿见你还不似这般。”老人家摇摇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是我生的,别想着蒙我。”
“我……我……”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张伯那句话。
小丫头年纪轻,比她小太多,所以,并不知她是怎样长大——在别的女孩子抱着布娃娃的时候,她拿起的是乌铁枪;在明白男欢女爱之前,她先明白的是忠肝义胆。
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宁可轰轰烈烈、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待在屋檐下,长命百岁。作为将领,她觉得自己还算称职,但性格里棱角太多,放在军中没什么,却不适合有姻缘。她也早就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没想再把什么人放在心上。
可张伯说,她动情了。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对于那个小丫头,她自然有情,可那不过是小时候一点儿情分,还有愧疚……这样的感情怎么能算是爱呢?而那丫头,也不过是因为将她误认成兄长,才心生爱慕,后来,又因她有病的身体而同情她罢了。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苏家的将军,不能做误人终身的事。
“嬢嬢,是我不好。”见身边人一直不吭声,南宫离赶忙将话接过来。
“哦?殿下有这么大本事?能伤他?”苏老夫人一百个不信。
习武之人底子好,比一般人精气神足,若非气血两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绝不至如此。
“唔……她那时受了伤,本来身子就弱,我……我没照顾好她,把她给气着了。”
小姑娘垂着头,瘪瘪嘴,讷讷。
她不敢告诉老夫人,她前脚刚离开选侯城,后脚她最心疼最不舍的小女儿、堂堂苏家大将军,就被当做猪狗鸡兔一般,拴在木头桩子上,任人猎杀。
长孙老王爷家的独生女,气性比天大,说不定一气之下能把她头拧掉,或者,直接反了。
望着惴惴如兔的女娃娃,老夫人怔了怔,竟忽地一笑:“嗐,我当多大事儿呢!看把你吓的。囡囡,别怕,没啥哈!一物降一物,也该叫这小子尝点儿苦头了,不然啊,还长不大,一时兴起休书说写就写,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负责任。”
南宫离张口结舌:“嬢嬢,别人家哪儿有您这么当婆婆的?心都快偏胳肢窝里了!”
“咱过咱的日子,管别人家干嘛?”老夫人道,“而且,我想这也是雪儿的意思——她从小就最疼你,自打得知你赐婚给她兄长了,就总在我耳边儿念叨,要我千万管着点儿那小子,别亏了你……嬢嬢做得不好,也不知,有没有辜负她。”
“没有没有,嬢嬢最好啦!”小公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而后,觑着那沉默不语的人,轻声道:“她既然那么惦记我,那为什么当年我离开凉州,连一面儿都不肯见我呢?我还以为,她讨厌我……”
“怎么会呢?殿下,雪儿喜欢你还来不及。”老夫人宠溺地摸摸小丫头软软的发,轻声安抚,“我不是说了么,她那时候病了,养了一年才好转。”
“什么病?是不是很严重啊?怎么会拖一年呢?”小公主焦急道,“如果她是因为病了才不见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跟我说一声,哪怕就一句,说她不舒服,不是不要我……我就能接受了,不会缠着她。”
那个闭门羹,整整困扰了她十年。那扇门,她梦里见过无数次,怎么都推不开,每次都哭泣着醒来,抓心挠肝地难过。
苏老夫人却叹了口气,苍老的眼睛里隐隐泛出泪花。
当年,可怜的孩子偎在娘亲怀里,一声一声地疼,喊得她心都碎了。苦苦熬了三天,自觉撑不下去,便求兄长把小丫头赶走。
她哥问,难道不想见那丫头最后一面吗?她撑着最后一丝神志,摇了摇头,说,死人可怕,不想吓着她……
这是苏家人的肝胆,不惧死、不伤情,哪怕再不舍,也绝不因私心误人。
“囡囡,别怨她……都是命。”
南宫离沉吟片刻,转过身,面向那一直无言的人:“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殿下,等过完年,臣跟您细说。”她道。
“不行,我现在就要听。”小丫头将人拦腰圈住,又嚣张又跋扈,“今夜是团圆的日子,你还忍心叫你娘亲守着牌位过吗?——嬢嬢,我跟您说,其实她不是……”
话音未落,突然,一枚钢箭“嗖”地从窗外射进来。
“有刺客!”
黑衣黑甲的人眉目一凛,拎着小丫头后脖颈子,一把扔给苏老夫人,抄起牌位前的乌铁枪冲出门去。
“含章,保护大家!”她朝屋顶的方向大喊。
“是!”含章现身,“暗卫,动!”
平帝三十七年,除夕夜,神册太后亲率契丹白狼军团挥师玉门关,定北军苦战数日,退守凉州城。
据说,断了手的太后最近食欲不振,想尝尝那一百银子一个的馄饨。
和平被打破了。
凉州城。
“援军呢?为什么还不到?镇南军没了,淮南军总还在吧?陇右节度使被皇帝剐了,幽州节度使还活着吧?——人呢?!”
河西节度使郭湛老将军,急得都快把桌子给拍烂了。
“报!回……回大人,淮南军出海战倭,赶上洪水和海难,节度使战死,士卒十去七八!”
传信兵冲进军帐,手忙脚乱地呈上军报。
“什么?!那幽州节度使呢?”郭湛怒发冲冠地吼。
“幽州节度使到现在还没信儿呢……”传信兵愁眉苦脸地答。
“剑南道呢?”苏唳雪想了想,问。
“剑南节度使被南诏哀牢女王拿毒火弹暗算,又遭遇吐蕃敌兵,损失了大半人马,目前已退守大凉山一带,实在抽不出人来支援咱们。”
“怎么会突然遍地开花?”苏唳雪望着桌案上的地图,眸子黑沉沉,“回纥有什么动静?”
“禀将军,暂时没有。”传信兵道。
黑衣黑甲的人思量片刻,道:“大人,幽州节度使没动静,回纥也没动静,您说,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你意思是?”威厚的老将军凝眸,沉声。
“幽州节度使赵禄山是赵太师的干儿子,而此次和谈,坊间盛传,说赵太师收了回纥人好处,才将瓜州一事草草了结,而跟契丹关于朔州、云州和新州的和谈更是装作没看见,管都不管。”苏唳雪道,“——这对父子,一内一外;契丹和回纥,一明一暗……”
老将军神色一惊:“你是说,贼在朝堂?”
她点点头:“陇右节度使封常清生前一直与您交好,他是不是贪生怕死、贪图钱财之辈,您最清楚。而镇南军副帅沈骁更是您的亲外甥——大人,事到如今,恐怕我们不得不往最坏处打算。”
当时,封将军已经因兵败潼关被削去了官爵,明明可以撒手不管,可他仍留在军中,甘愿做个无权无职的副手,就是为了帮大熠守住陇右的门户,怕定北军腹背受敌。后来,竟被赵太师派来的监军诬陷其贪生怕死、截扣军饷和朝廷恩赐,一刀斩了。
沈家被灭门,更是冤枉。
郭湛沉吟片刻,道:“嘲风,你是驸马,身份方便些,立刻启程去选侯城一趟。老夫倒要问问,皇上到底还信不信定北军、还要不要这江山了!”
“是。”苏唳雪抱拳,领命,“大人,给下官三天时间,我一定传信回来。若三日后,下官还没消息,大人记得去饮马场找里正王婉——沈岳和沈岈在她那儿。”
“什么?!”
老将军扶额,心里的震惊比听到朝有国贼还猛烈——“嘲风啊嘲风,老夫与你共事十余年,看着你一步一步从执戟长、校尉、中郎将一路做到一军统帅。没想到,还是没看透你啊!”
黑衣黑甲的人垂眸,向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下官自作主张,还望大人恕罪。若非此行福祸难料,这件事下官会烂到肚子里,绝不愿连累老将军……若真有万一,还请您帮我照顾家母。”
“放心,这个不用你说。”郭湛将人扶起来,拍拍这桀骜的年轻人瘦削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嘲风啊,你傲气、不服输,世间事许多都看不惯。但别忘了,你成家了,不是一个人了,双拳难敌四手,千万别逞强,一定保护好自己——还有你那娇滴滴的小媳妇儿。”
“大、大人……我……”
一想起那磨折人的小丫头,英气逼人的将军舌头忽然打了结,半天摆弄不出个所以然。
“哟,这还不好意思上了?”老将军打量着那家伙的囧样子,放声大笑,“看来,咱们雷厉风行的苏将军也难过美人关啊!哈哈哈哈哈……”
满帐人哄堂大笑,但并无恶意。
身在刀丛,更要放胆。七尺儿郎,顶天立地,就算死,也不能哭哭啼啼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