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炊烟正袅袅那会儿,尚有寒意。
苍术擤着发塞的鼻子慢悠醒来。
嗅觉一时是不大灵了,奈何透过窗缝那股难闻的獠烧味儿呛人,着实忽视不了。
他爬起身,盖住口鼻,惦记要么让村民们别烧了,要么拉远一点烧,同时在心底淡淡怀念起十几年前这儿的山明水秀。
等窗子一推开,眼瞅着一个蒙布摇扇的老头咳得震天动地,难以喘气。
他耷拉下来眼,还是作罢。
本该晨曦初照的天,萦着团驱散不尽的黑雾。
他去院里洗漱,用净水诀仔细清过两遍才敢往脸上扑,有三五个小孩从后面追追打打笑闹着撞上他,摸摸头,腼腆跑远。
苍术眯眼略略一扫,肤黄,气浮,个头矮小,一小截路跑下来能栽六七个跟头,体质差劲的很。
几个孩子跑入漫山遍野浅紫色的花田。
枝叶底下,密密摞着一个连一个的坟包,白纸钱被春雨揉湿,陷在松软泥泞的地里。
春寒未尽,花田却疯长,蓬勃茂盛,像吸饱了坟包里的尸骨。
他转身,原本想是回去,眼前蓦然降落一黑一白两道纤长利索的身影,横揽住去路。
姜执素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震得脑瓜壳子都在痛,除了被冻的,还有就是被空气里呛鼻的气味猛烈攻击到。
生生把苍术逗得一乐,露出往日最多那副站着看戏不腰疼的神情。
姜执素翻个白眼,暗暗骂道,死病秧子。
亏她好心,担忧他独自外出遇上什么危险,特地拉着谢南无过来保驾护航。
还好来了。
姜执素走到院中站定,一路走来,地黄村在附近十里八乡实属富裕,却弥漫着一股层叠的死气。
谢南无给她指了指那漫山遍野的紫色花田。
“是那些护灵花。”
护灵花,顾名思义,有维系灵根,护气固本之用。
这花霸道得很,所处之地方圆百里都不会再有别的草木能活,熟果外的一层壳坚硬无比,只能火烧分拣,燃烧时恶臭难闻,伴有毒性。
毒气入体,因而地黄村男女老少都面目萎靡,瘦削嶙峋。
地黄村几年前也不是这样的,原本此地是药乡,珍稀药材遍地都是,后遭妖兽毁村,邪气入地,为生计才慢慢改种护灵花。
姜执素在村边徘徊了几天就大概弄清了如今地黄村的状况。
还有点本事的都早已迁走。
留下的老人多半无儿无女无处可去等死,留下的孩子大多身有残疾。
还有些青壮的,千里走钢丝,舍不得护灵花连接着的暴利黑产,诸如灵根移植之类,攀在这株毒花上热火朝天吸血,计划着攒够本钱后再找个好地方安居乐业。
姜执素去拉苍术衣领,好声好气:“我不知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为了让那小子看到自己家乡变成这般模样后不多伤心吧?总之,你早些跟我回去,穆云长老看你如同看眼珠子,你若有事我也难得清静,快,收拾下,再晚一刻,我就让谢护法敲你一大棒打晕了带回去,回去后加加班,早些把我要的避子药搞出来。”
苍术对着哼了声,懒得搭理,头一转,见院门外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归来。
程秀回来了。
他垂眼打量,对身后的姜执素和谢南无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没一会儿,三人便并排站着,听程秀倒在地上蜷缩捂肚,哭得直到失声。
那一瞬,飞鸟飞尽,天地动容。
姜执素待他哭到昏厥后才上前,细细查探一番,从他手心里扒开一截半死不活的灵根。
眼前兀地出现一截晃动的衣摆,是苍术,他用淡漠不带感情的嗓音轻声说,那是程悯的灵根。
“你认识?”
苍术轻扯唇角,却没笑声,“知晓有这么个人罢了。”
当年在济世楼求学,他出身名门,天资又强,楼里教的那些药理功法早滚瓜烂熟,却懒得早早毕业回宗门供职,赖在楼里当闲人,常去天书阁里偷懒睡觉。
可惜总碰上一个叮叮咣咣来整理书目、打扫的,扰他清梦,一问才知,是个家贫的同窗,叫程悯。
交不上学费,楼里师长们好心,才叫他干些杂活凑学费。
学费能有几个钱,他嫌烦,就去找这个人,出钱让他帮忙整汇师长们授课的手札。
总之,远离天书阁,不要总是上楼下楼的吵人。
程悯受宠若惊,几月过去,整理了厚厚一大本,很快也就毕业了,说是顺利进了某个大宗门。
手札他只潦草看过三两眼,就在程悯专程前来道谢时悄悄塞回了他的行囊。
几年过去,苍术再一次见到这本厚厚的手札,是在某个冬夜跳湖的小可怜蛋身上。
他也是好奇才跟来。
程秀昏厥了整整一个白天,怕这会儿挪动他出事,三人勉为其难又顶着这股满村的呛人气息多住了一晚,打算第二日就带程秀回去。
结果事与愿违。
翌日下起了一场缠绵湿冷的春雨,程秀的床早已空空荡荡。
他们循着残留气息找出去,发现这小孩竟一路往北,朝着他哥哥程悯所在的不渡门去了。
一路山高水远,崎岖难行,他花了整整二十二日才一身狼狈抵达,双脚早磨出凝固的血痂,形容宛若乞丐。
他仔细洗了把脸,尽力干净齐整些才去与守门的人搭话。
问对方能不能帮他传传话,他哥哥在不渡门里,是个医修,还是个聪明又出色的医修,姓程。
守门的却懒得搭理他,当是乞丐打发,被磨得翻了才不耐烦一把推开,嚷嚷:“哪有什么姓程的医修,死乞丐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争执声起来,有旁人来凑热闹。
终于有个人冒出声来,笑呵呵对着程秀道:“小兄弟,我来得早,我知道,是有这么个人呐,还是济世楼出来的,初来还好,没多久就暴露出来了,竟是个连药理都看不明白的废物蠢材,谁晓得是怎么从济世楼结业的,早被赶了出去,早死了,不知道在后山哪个角落被埋了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