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那边的战友
张建军放下扳手,用沾满机油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汽修厂里弥漫着汽油和金属的味道,十二月的寒风从没关严实的门缝里钻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正准备去关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喂,哪位?\"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明显的哭腔:\"是...是张建军大哥吗?我是王志勇的媳妇刘芳...\"
\"志勇媳妇?\"张建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弟妹啊!志勇最近怎么样?我们好久没——\"
\"张大哥...\"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志勇他...他没了...\"
张建军感到一阵眩晕,手机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水泥地上。他后退几步,靠在身后的工作台上,耳边嗡嗡作响。王志勇没了?那个在部队里和他同吃同住五年的王志勇?那个复员时拍着胸脯说\"有困难尽管开口\"的王志勇?
\"建军?怎么了?\"妻子李梅从里屋走出来,看见丈夫惨白的脸色,赶紧上前扶住他。
张建军机械地捡起手机,电池已经摔出来了。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把电池装回去。重新开机后,他立刻回拨了那个号码。
\"弟妹,怎么回事?志勇他...怎么会...\"张建军的声音哽咽了。
电话那头,刘芳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三天前,王志勇在县城打工时被一辆失控的货车撞上,当场死亡。肇事司机逃逸,至今没有找到。
挂断电话,张建军呆坐在工作台前,眼前浮现出王志勇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脸。他们同年入伍,同在一个班,睡上下铺。王志勇是山里孩子,朴实勤快,总是抢着帮战友洗衣服、打饭。有一次野外训练,张建军扭伤了脚,是王志勇背着他走了三公里山路回到营地...
\"我们得去一趟。\"张建军突然站起来,\"明天一早就出发。\"
李梅皱了皱眉:\"他们家在哪?远吗?\"
\"在陇南山区,导航显示六百多公里。\"张建军已经开始收拾工具,\"志勇家里情况特殊,父母都是聋哑人,母亲还瘫痪在床。现在他走了,家里就剩媳妇和两个孩子...\"
李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那我去准备些东西带着。\"
夜深了,张建军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复员前那个晚上,王志勇喝多了,红着眼睛说:\"建军哥,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文化。我儿子将来一定要上大学,走出这大山...\"当时他还拍着志勇的肩膀说,等孩子考上大学,他一定资助学费。
现在,那个承诺永远无法兑现了。
天还没亮,张建军和李梅就出发了。车子驶出城市,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荒凉。进入山区后,道路开始崎岖不平,导航几次提醒\"前方道路可能不存在\"。
\"这地方也太偏了。\"李梅裹紧羽绒服,车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冷,\"志勇家就在这山里?\"
张建军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想起王志勇曾经说过,他家乡是\"连鸟都不愿意多待的地方\"。
六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到达了王志勇所在的乡镇。这里比张建军想象的还要贫困——泥泞的土路两侧是低矮的土坯房,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在路边玩耍,看到他们的车,好奇地围了上来。
\"请问王志勇家怎么走?\"张建军摇下车窗问道。
孩子们面面相觑,一个大点的男孩指了指山上:\"勇叔家在上面,我带你们去。\"
男孩跳上车指路,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又行驶了半小时,最后停在一处半山腰的破旧房屋前。那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两根粗木桩勉强支撑着倾斜的墙体,黑灰色的瓦片残缺不全,窗户上的塑料布在风中哗哗作响。
\"那就是勇叔家。\"男孩说完就跳下车跑开了。
张建军和李梅拎着带来的礼品走向那座房子。灵堂设在屋旁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几张长凳上坐着几个神情麻木的老人。一个瘦小的女人看见他们,缓缓站起身迎了过来。
\"是张大哥吗?我是刘芳。\"女人的声音很轻,眼睛红肿得厉害。
张建军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刘芳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至少二十岁,粗糙的双手布满裂口,身上的棉袄已经洗得发白。
\"节哀顺变。\"李梅上前握住刘芳的手,\"我们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刘芳勉强笑了笑,带他们进了灵堂。简陋的供桌上摆着王志勇的遗像——那是一张明显经过放大的证件照,照片里的王志勇穿着军装,年轻而精神。供桌前的地上跪着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正在烧纸钱。
\"这是我家老大,王强。\"刘芳介绍道,\"强子,这是你爸常提起的张叔叔。\"
男孩抬起头,张建军倒吸一口冷气——这哪像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稀疏的头发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过早衰老的眼睛。他佝偻着背,看起来像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张叔叔好。\"王强的声音沙哑低沉,说完又低下头继续烧纸。
张建军感到一阵心酸。他记得王志勇说过,大儿子出生时难产,从小体弱多病,但学习很好,是全家人的希望。
\"还有个小女儿呢?\"张建军问道。
刘芳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妮在屋里陪她奶奶...老人家受不了刺激,从知道志勇出事就一直哭,现在连饭都不吃了...\"
正说着,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孩子惊慌的喊声:\"妈!奶奶又吐血了!\"
刘芳慌忙跑进屋,张建军和李梅跟了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和霉味混合的气味,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躺在床上,嘴角挂着血丝,一个小女孩正手忙脚乱地用破毛巾给她擦脸。
\"娘,您别激动...\"刘芳扶起老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张建军站在门口,感到一阵窒息。这就是王志勇生前拼命工作想要改变的家庭状况?这就是他每月寄回大部分工资想要照顾的家人?
中午,村里来了不少人\"吃席\"。院子里摆了几张破旧的圆桌,女人们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前忙碌。张建军注意到,所谓的\"席\"其实很简陋——一只瘦小的公鸡、两条不大的鱼、一盘腊肉和几样素菜。
菜刚上桌,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几乎所有人都同时伸出筷子,眨眼间盘子就空了。人们狼吞虎咽,仿佛这不是丧事,而是一场难得的盛宴。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甚至开始收拾没用完的餐巾纸,塞进自己的包里。
\"这也太...\"李梅刚要说话,被张建军拉住了。
\"别管了。\"他低声说,\"这些人可能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肉。\"
饭后,村民们纷纷打包剩下的食物离开,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刘芳默默地收拾着碗筷,王强在一旁帮忙,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弟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张建军卷起袖子准备帮忙。
刘芳摇摇头:\"张大哥,你们大老远来已经够辛苦了。晚上在这住一晚吧,明天再走...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张建军和李梅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知道刘芳指的是什么——两年前,王志勇曾向他们借了两万元,说是给孩子上学用,当时连借条都没打。
下午,几辆轿车开进了院子,下来几个穿着体面的男女。刘芳小声告诉张建军,这是志勇十几年不联系的堂兄弟们。
\"芳啊,节哀顺变。\"一个戴着金链子的男人假惺惺地说,\"志勇走得突然,赔偿的事你放心,我们认识县里的律师...\"
刘芳平静地回答:\"不用了,这事我自己能处理。\"
那几个人讪讪地留下几个白包,很快就开车离开了。张建军气得拳头紧握——这些人早干什么去了?志勇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来帮忙?
夜幕降临,山里的温度骤降。张建军和李梅被安排在唯一一间还算完好的厢房休息。刚躺下不久,刘芳轻轻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张大哥,这是志勇欠你的两万块钱。\"她把塑料袋递给张建军,\"数数看对不对。\"
张建军愣住了。他接过袋子,里面是厚厚几沓皱巴巴的钞票,大部分是十元、二十元的小面额,显然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这...\"他的声音哽咽了,\"志勇什么时候还的?我怎么不记得...\"
刘芳摇摇头:\"志勇没还。这是他走后,我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又借了些凑的。他说过,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明明你也不宽裕,还借钱给他...\"
张建军感到眼眶发热。他看了看李梅,妻子轻轻点了点头。他把钱放回桌上:\"弟妹,你记错了。志勇早就还了,就在上个月。\"
刘芳愣住了:\"不可能,他...\"
\"真的还了。\"张建军坚持道,\"这钱你拿回去,孩子们上学、老人看病都需要钱。\"
刘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突然跪了下来:\"张大哥...我替志勇谢谢你们...\"
张建军赶紧扶起她,自己的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弟妹,让强子跟我们走吧。\"他说,\"我在城里给他找个工作,总比在这山里强。\"
刘芳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你放心,我会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张建军承诺道,\"等安顿好了,再接你和妮子过去。\"
离开那天清晨,山里的雾气还未散去。王强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全部的家当。刘芳拉着女儿站在门前,目送他们上车。
\"张大哥,李姐,拜托你们了。\"刘芳深深鞠了一躬。
车子缓缓驶下山路,张建军从后视镜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直到转弯处才消失不见。
三个月后,王强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生活。张建军在汽修厂给他安排了工作,虽然辛苦,但比山里强多了。每天晚上,王强都会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今天学了什么新技术,吃了什么好吃的。
一天下班后,张建军叫住王强:\"强子,今晚去家里吃饭,你李姨包了饺子。\"
王强腼腆地笑了:\"好,张叔。\"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张建军看着身边这个越来越精神的年轻人,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王志勇。
\"志勇,你放心。\"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