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湾的夏天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程志远站在柳树湾中学的校门口，望着操场上那几棵蔫头耷脑的柳树，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这位五十三岁的校长身材瘦削，脸上的皱纹如同田垄般深刻，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程校长，您又这么早来啊。\"传达室的老张头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摇着一把蒲扇。
程志远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初三的模拟考成绩出来了，我得早点来看看。\"
他迈着稳健的步子穿过空荡荡的操场，皮鞋在黄土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柳树湾中学是方圆二十里内唯一的初中，三排平房围成一个\"凹\"字形，墙皮剥落得厉害，但窗户擦得锃亮，黑板报上的粉笔字也工整有力。这是程志远二十年如一日的要求——条件可以简陋，但教学不能马虎。
办公室的门还没开，程志远从裤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熟练地找出其中一把。门吱呀一声打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束中跳舞。他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桌，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几摞作业本和教案，正中央摆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插着几支铅笔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程志远刚坐下，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程校长！程校长在吗？\"一个年轻女教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额前的刘海被汗水黏在脸上。
\"小周老师，怎么了？\"程志远皱起眉头。
\"初三(2)班的数学课，赵老师又没来！学生们都在教室里闹翻天了！\"
程志远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这已经是本学期第四次了。赵明德，那个四十出头、油头粉面的数学老师，仗着自己教学水平不错，三天两头旷课去帮他老婆看店。
\"你先去维持秩序，我马上过去。\"程志远的声音低沉而克制。
等小周老师跑出去，程志远猛地拍了下桌子，搪瓷缸子里的笔跳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考勤本，在\"赵明德\"那一栏又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叉。
初三(2)班的教室里确实乱成了一锅粥。几个男生在讲台上打闹，女生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课本和纸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程志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调皮鬼灰溜溜地溜回座位。
\"拿出课本，自习第三章。\"程志远简短地命令道，然后转向站在一旁的小周老师，\"你跟我来。\"
走廊上，程志远压低声音：\"赵明德请假了吗？\"
小周老师摇摇头：\"没有，他昨天放学时说今天第一节就是他的课，让我们不用准备。\"
程志远的下巴线条绷紧了：\"你去把初三的数学课代表叫来，我有话问。\"
十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站在了校长办公室。程志远示意他坐下：\"小李，赵老师经常这样不来上课吗？\"
男生犹豫了一下，推了推眼镜：\"这个月...大概有三次了。上次他说家里有事，让我们自己做习题。\"
\"学生们怎么看？\"
\"赵老师讲课挺好的...就是...\"男生支支吾吾。
\"就是什么？说实话。\"程志远的目光如炬。
\"就是太随意了，有时候讲着讲着就说有急事要走，作业也不批改。上周的测验卷子到现在还没发下来。\"
程志远点点头，让课代表回去了。他翻开教师档案，赵明德的那一页上记录着：1985年调入，大专学历，教学评比曾获县级优秀。确实是个有能力的老师，可惜...
\"程校长，您找我？\"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程志远的思绪。赵明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办公室门口，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发胶味。
程志远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午十点半。
\"赵老师，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程志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明德脸上堆着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茶叶放在桌上：\"程校长，实在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
\"什么急事比上课还重要？\"程志远看都没看那盒茶叶，\"这是本学期第四次了，你当学校是你家开的？\"
赵明德的笑容僵在脸上：\"校长，您这话说的...我教学成绩摆在那里，去年中考数学平均分...\"
\"成绩不是旷课的理由！\"程志远猛地站起来，桌子被撞得晃了一下，\"你知道学生们在教室里闹成什么样吗？你知道其他老师要为你代课增加多少负担吗？\"
赵明德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程校长，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对所有不遵守教学纪律的老师都有意见！\"程志远从抽屉里拿出考勤本摔在桌上，\"你看看你的出勤记录！\"
办公室外已经聚集了几个探头探脑的老师。赵明德扫了一眼，压低声音：\"程校长，咱们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程志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更加坚决，\"周五的全干会上，我会提出对你的处理意见。\"
赵明德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转身大步离开了办公室，连那盒茶叶都没拿。
周五的全校教职工会议上，气氛格外凝重。三十多位老师挤在会议室里，电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却驱散不了空气中的燥热。
程志远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周，目光在赵明德身上停留了一秒。赵明德今天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衫，正低头摆弄着自己的钢笔，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今天会议的第一个议题，是严肃教学纪律。\"程志远开门见山，\"最近有老师频繁旷课，严重影响了教学秩序。\"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瞟向赵明德。
\"初三(2)班这周一的数学课，任课教师无故缺席，导致课堂秩序混乱。\"程志远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这是本学期该教师第四次旷课。\"
赵明德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教师的天职是教书育人，连最基本的按时上课都做不到，谈何育人？\"程志远的手按在讲台上，指节发白，\"我宣布，从今天起，所有教师请假必须提前一天向教务处报备，无故旷课三次以上者，下学期调离本校！\"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声议论。程志远的目光直视赵明德：\"赵老师，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明德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整了整衣领：\"程校长，我想请教一下，您说的'调离'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程志远冷冷地说，\"柳树湾中学不需要这样误人子弟的教师。\"
赵明德突然笑了：\"好啊，那就看看下学期是谁调离谁。\"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弹扔进了会议室。程志远的脸色变得铁青：\"赵明德！你这是威胁学校领导？\"
\"不敢不敢。\"赵明德摆摆手，\"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对了，我下周一还要请假，我老婆的表哥从市里来，我得去接风。\"
说完，他径直走向门口，在众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程志远的手微微发抖，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会议继续...\"
暑假转眼就过去了。八月底的教师返校日，柳树湾中学的老师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校园，互相问候着暑假的见闻。程志远比平时来得更早，他站在校门口，和每一位老师点头致意。
\"程校长，听说...\"教语文的老王欲言又止。
\"听说什么？\"程志远问道。
老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听说赵明德要高升了？\"
程志远眉头一皱：\"胡说八道，他那样的教师...\"
话音未落，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驶入校园，停在了校长室门前。车门打开，赵明德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镇教育办的刘干事。
\"程校长，好久不见啊。\"赵明德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伸出手。
程志远没有伸手，只是冷冷地问：\"赵老师，今天是教师返校日，你来干什么？\"
刘干事赶紧上前：\"程校长，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镇教办副主任赵明德同志，分管中学教育工作。\"
程志远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仿佛有人在他头顶重重敲了一锤。他机械地看着赵明德伸过来的手，那手腕上的金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程校长？\"刘干事疑惑地唤道。
程志远终于回过神来，艰难地伸出手和赵明德握了握：\"赵...主任，欢迎来指导工作。\"
赵明德的笑容更深了：\"程校长客气了。我虽然现在在教办工作，但永远记得自己是柳树湾中学培养出来的。对了，新学期的工作计划准备好了吗？教办下午要听汇报。\"
程志远的喉咙发紧：\"已经准备好了。\"
\"那就好。\"赵明德拍了拍程志远的肩膀，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像是上级对下级的鼓励，但程志远感受到的只有羞辱，\"我还有点事，先走了。程校长，咱们...下午见。\"
看着桑塔纳扬长而去，程志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老王担忧地看着他：\"程校长，您没事吧？\"
程志远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下午的汇报会上，赵明德端坐在主席台正中央，面前摆着崭新的名牌。程志远坐在台下第一排，背挺得笔直，面无表情地听着其他校长的汇报。
\"下面请柳树湾中学程校长汇报。\"主持会议的刘干事宣布道。
程志远走上台，没有看赵明德一眼，直接开始汇报新学期的工作计划。他的声音平稳有力，条理清晰，完全看不出中午的失态。
\"...以上是我校新学期的工作计划，请领导指正。\"程志远合上文件夹。
赵明德慢悠悠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程校长的计划很全面嘛。不过我有个问题，你们学校上学期初三的数学平均分比前年下降了2.5分，这个情况你怎么看？\"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赵明德教的科目。
程志远面不改色：\"生源质量有波动是正常现象，我校整体成绩仍在全县前列。\"
\"是吗？\"赵明德翻开一份文件，\"可我听说，上学期有老师频繁旷课，影响了教学进度。程校长，作为一校之长，你对这种情况就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程志远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文件夹，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关于教师旷课问题，学校已经...\"
\"已经什么？\"赵明德打断他，\"放任不管？包庇纵容？程校长，你这样的管理态度，让我很担忧啊。\"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程志远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同情，有担忧，也有幸灾乐祸。
\"赵主任，\"程志远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如果您指的是您本人旷课的问题，学校确实处理不力。我向教办检讨。\"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甩在赵明德脸上。他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程校长真会开玩笑。\"赵明德强笑道，\"我是说教师队伍的管理问题。好了，下一个学校。\"
程志远走下台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果然，新学期开始后，柳树湾中学成了镇教办重点\"关照\"对象。几乎每周都有突击检查，教案、作业批改、听课记录...任何一点小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更糟的是，学校申请的维修经费迟迟批不下来，而其他学校却陆续拿到了拨款。
十月中旬的一天，程志远正在办公室批改文件，电话铃突然响起。
\"程校长，我是镇教办刘干事。\"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客气，\"赵主任明天要去你们学校检查'普九'达标情况，请做好准备。\"
程志远的心沉了下去。\"普九\"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验收工作，关系到学校的评级和经费。赵明德选择这个时候来，明显是故意的——学校因为经费不足，很多硬件设施都没能更新。
\"好的，我们一定配合检查。\"程志远放下电话，揉了揉太阳穴。
第二天上午，赵明德带着教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学校。他穿着考究的西装，皮鞋锃亮，身后跟着几个拿着记录本的干事，架势十足。
程志远带着校领导班子在校门口迎接。赵明德一下车就皱起眉头：\"程校长，你们学校的围墙怎么还是土坯的？县里不是拨了专项维修资金吗？\"
\"赵主任，\"程志远平静地回答，\"我校申请的维修经费至今没有批复。\"
\"是吗？\"赵明德转向身后的刘干事，\"查一下怎么回事。\"
刘干事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笔记本：\"呃...柳树湾中学的申请材料不全，所以...\"
\"那就抓紧补全嘛。\"赵明德打断他，然后对程志远露出一个假笑，\"程校长，工作要细致啊。\"
检查持续了整个上午。赵明德几乎挑出了所有能挑的毛病：实验室设备陈旧、图书室藏书不足、操场没有硬化...每指出一个问题，他都会意味深长地看程志远一眼。
中午在学校食堂用餐时，赵明德特意坐在了程志远对面。
\"程校长，\"他压低声音，\"其实这些问题都好解决。只要你...态度端正一点。\"
程志远放下筷子：\"赵主任什么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赵明德笑了笑，\"上次全县校长会议上你让我下不来台，这事总得有个说法吧？\"
程志远盯着赵明德的眼睛：\"赵主任想要什么说法？\"
\"简单。\"赵明德凑近了些，\"下周县里有个校长培训班，你写个申请，说自己年纪大了需要休息，推荐我去参加。另外...\"他顿了顿，\"今年的中考成绩，我们得好好'润色'一下。\"
程志远的脸色变了：\"你想让我虚报成绩？\"
\"别说得那么难听。\"赵明德摆摆手，\"只是合理调整。毕竟我现在分管中学教育，成绩太难看，我脸上也无光，对吧？\"
程志远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会考虑的。\"
那天晚上，程志远一个人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他翻看着学校这些年的照片，从破旧的平房到新建的教学楼，从泥泞的操场到水泥地面...每一处变化都凝聚着他的心血。而现在，这一切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私欲而毁于一旦。
第二天一早，程志远直接去了县教育局。局长是他多年的老同学，听完他的汇报后，局长叹了口气：\"老程啊，赵明德这事...他老婆的表哥现在是市教育局副局长，我们也很为难。\"
\"所以就要牺牲教育质量？牺牲孩子们的未来？\"程志远的声音有些发抖。
局长无奈地摇摇头：\"这样吧，我尽量周旋。但你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从教育局出来，程志远站在大街上，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刚当校长时的豪情壮志，那时他以为只要一心为公、坚持原则，就一定能办好教育。可现在...
回到学校，程志远召集了领导班子开会。他把赵明德的要求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大家，然后说：\"我准备提前退休。\"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不行！程校长，您不能走！\"副校长老李第一个站起来反对，\"学校离不开您啊！\"
\"是啊，程校长，我们再想想办法...\"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程志远摇摇头：\"我今年五十三了，按规定可以提前退休。我走了，赵明德就没有理由再刁难学校了。\"
\"可是...\"
\"没有可是。\"程志远的声音坚定起来，\"我已经决定了。老李，你接我的班。记住，无论遇到什么压力，教学质量不能松，这是底线。\"
一周后，程志远的退休申请批下来了。离校那天，全校师生自发组织了一个简单的送别会。许多已经毕业的学生也赶了回来，操场站满了人。
程志远站在旗杆下，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眼眶有些发热。他简短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他拎着纸箱走出校门时，一辆黑色桑塔纳缓缓停在他面前。车窗摇下，露出赵明德那张志得意满的脸。
\"程校长，这么急着走啊？\"赵明德笑道，\"我还想请你吃个饭呢。\"
程志远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前走去。
\"程志远！\"赵明德在后面喊道，\"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告诉你，你那个副校长也别想好过！\"
程志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勾勒出一圈银色的轮廓。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眼神依然锐利如初。
\"赵明德，\"他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用权力压人，但你永远得不到真正的尊重。\"
说完，他转身离去，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