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灶
七月的暴雨把晒谷场冲刷得发亮,黄启七蹲在屋檐下磨镰刀,刀刃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和雨声交织成一张网。他瞥见秦宋琪扛着柴火从后山下来,蓝布衫被雨浸成深色,贴在后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具身体时,它像春笋般饱满鲜嫩,现在却像被风干的丝瓜瓤。
\"老黄家的!\"村头王婶举着油纸伞冲进院子,\"你家灶台塌了半截,还不快收拾!\"
黄启七手里的镰刀顿了顿,青石板上溅起几点火星。这口灶是去年他和秦宋琪分家时新砌的,当时她举着铁锹站在院当中,说既然要分就分得彻底些。泥水匠老李头叼着旱烟笑:\"见过分田分房的,头回见分灶台的。\"
雨幕中传来碗碟碎裂声。黄启七冲进厨房时,正看见秦宋琪蹲在倒塌的土灶前,湿透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碎陶片在她手背上划出血痕,她浑不在意地继续扒拉瓦砾,仿佛在抢救什么珍宝。
\"让开。\"黄启七扯住她胳膊。女人身上还带着山雨的寒气,皮肤却烫得像块火炭。他这才注意到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秦宋琪甩开他的手,从废墟里捧出个铁皮盒子。盒盖锈得发黑,里面躺着两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是他们结婚时公社书记给的贺礼。黄启七喉咙发紧,想起新婚夜她穿着红棉袄,胸口别着这枚像章,金属在煤油灯下闪着羞涩的光。
那晚他们像两尾搁浅的鱼,在粗布被单下笨拙地纠缠。秦宋琪咬破嘴唇也没叫出声,只在黎明时分往他手心里塞了块染血的帕子。
\"发什么愣?\"秦宋琪的咳嗽打断回忆。黄启七这才发现她的手在发抖,铁盒里的像章叮当作响。他鬼使神差地抓住她手腕,触感像握住一截燃尽的炭。
暴雨在深夜转为台风。黄启七躺在雕花木床外侧,听着身后压抑的咳嗽声。这张祖传的拔步床是他俩唯一没分开的东西,红漆剥落处露出虫蛀的木头,像老人豁了牙的嘴。二十年来他们每晚都睡在这里,中间隔着无形的楚河汉界。
风声忽然裹着土腥味撞开窗户。黄启七猛地坐起,看见后山竹林在闪电中狂舞如鬼影。他抄起蓑衣往外冲时,秦宋琪哑着嗓子喊:\"菜地...\"
她种了半亩朝天椒,说是要给城里的小女儿腌辣酱。黄启七深一脚浅一脚跑到地头,见竹篱笆早被掀飞,辣椒苗在泥水里打滚。他跪在地里抢救残株时,听见身后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秦宋琪连蓑衣都没披,单衣湿透贴在身上。她蹲下来扒拉泥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黄启七扯下蓑衣罩住她,触到她滚烫的额头心里一沉。女人却突然抓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当年你给刘寡妇挑水,也是这么殷勤?\"
惊雷炸响,黄启七感觉二十年时光在雨水中倒流。那年春旱,他不过是帮守寡的邻居打了几桶井水,村里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秦宋琪把结婚证撕成碎片撒进灶膛,从此家里便有了两口水缸、两垛柴火、两个永远不会同时冒烟的烟囱。
\"你发烧了。\"他试图扶她起来。秦宋琪却像根钉子扎在地里,眼睛亮得骇人:\"分家那天你说,灶台分开了,床不能分。\"她突然笑起来,比哭还难看,\"现在灶塌了,床...\"
话没说完她就软倒在泥水里。黄启七背着她往卫生所跑时,感觉后背贴着的躯体烫得像要化开。秦宋琪的呼吸拂过他耳畔:\"老黄...辣椒...\"
卫生所的白炽灯下,医生皱眉看着体温计:\"四十度三,再晚点要出人命。\"黄启七盯着输液管里的点滴,想起女儿满月时秦宋琪发高烧,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角说\"别碰孩子,传染\"。
晨光爬上窗棂时,秦宋琪醒了。她望着并排摆在床头柜上的两枚像章,突然说:\"灶台别修了。\"黄启七正在剥煮鸡蛋的手顿了顿,蛋黄掉在搪瓷缸里。
\"小芸寄的西洋参在五斗橱第三个抽屉。\"她别过脸看窗外挂着水珠的芭蕉叶,\"泡水喝治咳嗽。\"
黄启七把鸡蛋掰成两半,蛋白放进自己粥碗,蛋黄搁进她的。这是他们分灶十年后第一次同桌吃饭。晨风穿过洞开的厨房窗户,携着未散尽的雨气,把两个并排的烟囱吹出相同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