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非常成功。
徐暄暄前半生做的所有好事,大约都回报到了这次的危机之上。
她的伤势很重,可以说只差一点就无力回天,但好在都“差了一点”,她安稳地度过危险期,很快醒来。
虽然反应还很迟钝,说话也含糊不清,不太能动,但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窗外,晚春将逝,盛夏悄然靠近。
她被安排在特护病房,季漻川每天都来看望她,会给她喂水,低声问她还疼不疼。
有一天她发现季漻川手腕上有痕迹,像一圈圈的铁扣束缚长久印下的红痕,她问发生了什么,季漻川说没事,就是点小情趣。
徐暄暄注视着季漻川,他的衣服领口不低,露出的地方有明显的零星吻痕,却顺着衣裳往下,分布越发密集,好像被亲过很久很久,久到旧的痕迹还来不及消散,就被新的盖上了。
徐暄暄声音沙哑:“景止,你跑吧。”
季漻川无奈:“先关心下你自己吧,暄暄。”
她还不能有特别大的动作,怕牵扯到伤口,所以流眼泪也得季漻川帮忙擦。
但她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跑吧,他抓不到你的,你跑远点,去北边,去大城市。”
她万万没想到,短暂的沉默后,季漻川点头:“好。”
徐暄暄怔住了。
季漻川把她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擦干净了,又说:“暄暄,再过两天,我就走了。”
“去哪?你想好了吗?”
“嗯,去投奔以前的朋友。”
徐暄暄固执地想确认他说的话,所以他一声声耐心地回答:“对,我在孤儿院的老朋友。”
“是的,做些小生意。”
“沈朝之……沈朝之他管不了。”
他俏皮地眨眨眼:“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暄暄,我会偷偷跑远,所以也没办法联系你,你不要担心。”
“也不要联系沈朝之,跟沈朝之透露我的行踪,我怕他找你的麻烦。”
徐暄暄点头,认真地答应他:“就算死都不说。”
季漻川说:“好。”
过了一会,感觉徐暄暄要睡着了,季漻川帮她把屋里收拾了一下,接了杯水放在床边,又替徐暄暄掖好被角。
“我走了,”他注视着女孩苍白的睡颜,“再见了暄暄。”
她眼皮颤动,很轻微。
季漻川悄声关上了门。
这个时间,医院难得的安静,消毒水味漫延在空气里,偶尔有人低声交谈。
季漻川整理着思绪,一步步往外走,看到门口的玉兰花开得正好,但是花下聚集的却是几个喝酒的流浪汉,正吆五喝六,吹牛斗气。
他不常喝酒,所以最先联想到的,还是不到一个月前,和徐暄暄一起在烧烤摊那喝的啤酒。
那天徐暄暄说:“景止,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像某种使命。”
女孩的苦笑,在昏黄灯光和酒气里,时远时近。
她说:“不得不说,我们都只能认命。”
……
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季漻川当即回头,跑得越来越快,甚至撞到几个人。
病房所在的楼层安静得近乎温馨,他却浑身冰凉,气喘吁吁,猛地推开那扇门。
——徐暄暄手里,正握着他留下来的水果刀。
刀尖对着自己的胸口。
单薄的病服已经裂开,刺目的血丝涌出。
那瞬间——
他们猝然对视的瞬间,季漻川觉得很多的问题的答案,都呼之欲出——
谁才是那个把沈朝之带出画的人?
季漻川怀疑过李连艺,怀疑过吴小米,甚至怀疑他自己,但从来没往徐暄暄身上细想过。
因为很久之前他就看过徐暄暄的证件,她的户籍不在鹿鸣市,看起来她从小到大都和鹿鸣市没什么关联。
但现在这也成谎言了。徐暄暄做了高明的伪装,季漻川那点探查手段,只不过是跳梁小丑。
见他回来了,徐暄暄显然非常诧异,手上的动作却停住,仍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季漻川问:“为什么?”
事已至此。
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慢慢地说:“景止,你好像没发现,那些故事里,都少了一部分。”
“有穷凶极恶的凶手,模糊的动机证据,无辜悲惨的受害人。”
“煽风点火的记者,愤怒恐惧的民众。”
她轻声说:“和,无能的警察。”
季漻川心一沉。
“是的,我父亲也是一名刑警。十六年前,”她转头,望向窗外盛阳下的玉兰,“他就任职于鹿鸣市。”
“那一天,那三场案子,发生在同一天的,骇人听闻的命案。”
她轻轻笑了:“都是我父亲负责的。”
金店劫烧案,死伤二十三人。
老区跳楼案,死了四个人。
养老院中毒案,死了三个人。
任何一个案子单独拎出来,都足以使该辖区的派出所被狠狠处分。
何况三个大案在同一天发生,当年的主负责人直接心脏病进医院,牵连的几个副手也从此前途尽毁,但层层剥削下来,最后被压住脑袋的,只是包括老徐警在内的几个同僚。
他们战战兢兢,殚精竭虑,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一无所获。
因为十六年前,真的太远了。
缺少现代科技的刑侦辅助,缺少关键的人证物证,他们甚至找不出罪犯的作案动机——如果存在罪犯,罪犯尚在。
徐暄暄看着父亲一点点衰弱,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慢慢变得沉默。
“如果只是如此,”她轻声说,“我大约也只会心疼父亲的责任感,但他依然是我敬仰和追随的目标。”
可是吴小米的父亲也出现了。
他是个碌碌无为的记者。
他需要头版,需要声望,需要踩着别人的血与肉,铸造自己的荣光。
“……黑盒子,是虚构的吗?”
徐暄暄笑得停不下来:“多可笑啊,那个年代,谁家里没点储物的盒子啊?”
“只要找到一个差不多的,他就拍下来,处理完了,拿出去说,嘿,这就是被藏在现场的黑盒子!”
“与其相信是意外、是巧合、是别有用心的凶手,不如说是三公子,是虚无缥缈的鬼神,是噱头,是名声,是装进他口袋里头实打实的钱……哈。”
徐暄暄说:“景止,你也读过那些报道。”
那几十篇的、密密麻麻的、极其煽动人心的报道。
她面无表情:“扪心自问,你信过吗?”
没等季漻川回答,她又自顾自说:“起码,非常显而易见的一点,当年三个案子发生的地点,在地图上连起来根本不是所谓的正三角形,自然也跟三公子遗址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么明显的、编造的、谎言,漏洞……”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啊?为什么啊?”
舆论是可以杀人的。
当年的记者在这件事上费尽心机,几乎整个城市都被煽动进入一种慌乱又仇恨的情绪之中。
一个人或许很聪明,但一群人必然会变得愚蠢。
徐暄暄父亲也曾试过辩解和安抚,但收效甚微,“无能”这两个字像刻在他脊骨里的罪孽,即使舆论中犯下罪恶的是三公子,但情绪的宣泄口最后只落在了活生生的人身上。
徐暄暄那个时候十一岁。
她无法理解整个事件的发生,实际上即使是十六年后的今天她也无法理解那个小城的愚昧和残忍。
但是她还记得她父亲说过的话:“人犯下的错都是有痕迹的,暄暄,我们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把它们证明出来。”
她不明白为什么犯错的不是父亲,但是最后撤职、停薪、检讨、道歉、被泼猪血、被送花圈、接受指责谩骂、下跪、抑郁、最终浑浑噩噩死在路口的,会是她的父亲。
她在葬礼上,得到了记者的道歉,对方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几篇文字会把事情对立成这个样子。
但是转头,他还在报纸上试图复刻当年的热度,辗转笔墨,写他如何被黑盒子的恐惧困扰,写他后来遇到的事情又如何的与黑盒子有关。
徐暄暄对此,茫然无措。
那年她十二岁,她的母亲没有接受她进入新的家庭,所以此后她成了一个被踢来踢去的皮球,一个没有根的寄生物,一个不断被寄养、只能寄人篱下的孤女。
在她意识到自己有着和父亲同样的梦想之前,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和父亲的不同。
她会恨,浓重的怨恨,对真相的渴望之外,她还有浓厚的、绝望的怨恨。
父亲当年的同僚也有试图复查过的,但是碍于时移事迁,最后都不了了之。
徐暄暄悲哀地发现即使她完美地复刻了父亲曾走过的前半段路,她也永远不可能将父亲缺少的后半段补出。
重压之下,她猛地想到那个纠缠鹿鸣市多年的传说,那个,被埋在四面八方的——
沈三公子。
徐暄暄说:“我用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找到了他身体的所有碎片,由此,我找到了束缚他的那幅画。”
供台后占据一整面墙的水墨画煞气森森,画中人好似听到她的脚步、她怨恨的内心。
他伞面微斜,低眉偏首——
徐暄暄需要知道遥不可及的真相。
三公子需要从那幅画里走出来。
交易就此达成。他们签下契约。
恶煞渗入人间,彼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