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用钥匙开了门。
他满脸疲惫,神情恍惚,把包放在鞋柜上,“老婆,我回来了。回来了。”
坐在客厅里的,却是季漻川。
汪建后退了两步,迟钝地警惕起来:“景止小弟?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
季漻川说:“哥,你差点把我炸死。”
汪建摸摸鼻子:“这个,对不起啊。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在那个花店。我是想炸刁薇的。”
又左顾右盼:“刁薇呢?我老婆呢?”
季漻川静静地看着他。
汪建很累,真的很累,他已经没去工作了,每天寻找新的死法,逼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去死,神经紧绷,摇摇欲坠。
季漻川看出来了,他说:“汪哥,我跟你交个底。”
“我和刁薇姐,”季漻川很平静,“我们……我们不会再去寻死了。”
汪建懵了:“什么意思?”
季漻川说:“虽然,只剩下二十来种死法了,但是我真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新的了。”
“我也不想变成一个疯子,”季漻川笑笑,“汪哥,难道你现在所有的努力,也就是为了在一个星期以后,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吗?”
汪建沉重地喘息着。
季漻川是这个家的客人,但季漻川对汪建招招手,让他坐下,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说:“哥,我还是那个意思。”
“抓出始作俑者,比我们在这自相残杀,要有意义得多。”
男人沉默地盯着他。
季漻川叹口气:“其实,你我不得不玩这个游戏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张卡片必然也曾出现在汪建家门口过,那张写着,“你还记得你做过什么吗”的卡片。
汪建勉强咧开嘴角:“小弟,你说话真含糊,我有点弄不清楚了。”
季漻川压低声音:“哥,事已至此,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不用再彼此猜忌了。”
他对汪建招招手,表情很和缓,男人犹豫地,靠近他一点。
季漻川在汪建耳边,悄声说:“十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给鹿鸣市一家养老院的食物,放了农药。”
汪建瞳孔震动:“你……”
“嘘。”
季漻川按住汪建的肩,语气有多轻柔,动作就有多用力,死死的、不让汪建后退一点点。
“同样是十六年前,刁薇姐害了鹿鸣市的一家四口,但是没有人知道。大家也都觉得那是一场意外。”
汪建的身子开始颤抖,季漻川按着他的肩,死死的。
他叹息:“我们都是一样的,对吧?”
汪建说:“我听不、听不懂,我听不懂……”
季漻川说:“你和李姐,真的只是幸存者这么简单吗?”
季漻川把旧报纸塞进汪建手中,“哥,我听说当年的金店劫烧案,有一个劫匪,至今没能确认身份。”
他说:“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呀?”
对方猛地一哆嗦,视线抖抖索索地,从季漻川身上移走,落在后头,挂在墙上的照片上。
照片里是李连艺,穿着婚纱,耳朵上有两只金耳环。
他难以自控地,死死盯着那两只金耳环,十六年前,也有一个女人,耳朵上戴着两只金耳环。
……
“汪建!”
同伙低声:“那边那个女人好像在打电话,你和大明过去看看!”
汪建沉重地喘着气,因为戴着面罩,视线被阻拦,他的脸在密不透风的面罩里很快沾满汗水。
他跌跌撞撞,和大明一起过去了。
女人果然在偷摸求助,大明直接把人拽起来,给了对方十几个耳光:“叫你老实点!听不懂吗!”
汪建抱着自制的土枪,腿一阵发软。
女人惊声尖叫,奋力挣扎,大明一个人一时间竟然压不住:“汪建!你他妈还在那发什么愣啊!”
汪建就上前一步,想抓住女人,但是拽到的,却是对方耳朵上的金耳环。
女人在惊恐之下,对他们又打又踢。
汪建回过神来时,手里只剩下一只血淋淋的金耳环。
那个女人被大明按住手脚,耳朵被拽掉半截,半张脸都是血。她像个鬼。
大明冷笑:“这下老实了吧?”
汪建踉跄了一下,哆哆嗦嗦离开了,脚上忽然被绊到。
他低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孩,是同样惊恐的表情。
汪建已经忘记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了,他脑子空白,看着女孩完整的耳朵,把手里沾血的金耳环递过去。
他说:“送、送你了。”
后来人质里,有个男人率先冲出来,试图反抗。
汪建的同伴即刻压制,他本人则是趁机趴下来,按照原来计划的,开始纵火。
一片混乱里,汪建摘下了头套。
这样他就是人质了。
这样他就是一个受害者了。
土枪炸了几次,像夜幕中绚烂的烟花,他觉得他黑暗的、当牛做马的一生,马上也将迎来烟花似的灿烂。
带着颤抖的、隐隐激动、又充满恐惧的心情,汪建打晕一个男人,并且把头套塞到男人脑袋上。
这是一群在社会上走投无路的人,绞尽脑汁想出的最好的出人头地的路子。
他们唯一没有预料到的,就是那场火会这么大,以至于当场烧死了十几个人。
而他永远不会忘记,火场里,他狼狈地求救时,那只从柜子里伸出来的手。
年轻的李连艺,通过汪建身上的血,一下就认出来,对方正是给自己金耳环的那个劫匪。
她惊恐地想缩回去,又猛地注意到男人绝望的神情。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愫。
总之,那瞬间,李连艺忽然觉得,如果她拯救了这个男人,那么,也许,对方会用一辈子,当她忠诚的所有物。
鬼使神差下,她握住男人的脚踝,“你要进来吗?”
他们成了少数几个幸存者。
李连艺那个时候十九岁,来金店是为了给自己挑个礼物。
她告诉警方,汪建是她的男朋友。
监控被毁坏,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不是。
汪建始终保持着沉默,他没有办法理解李连艺的脑回路,但是他的手被李连艺死死抓着,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李连艺痴迷地望着他:“汪哥,我保护了你,我拯救了你,你觉不觉得,我是你人生的一道光?”
他在那种目光下毛骨悚然,十六年来他都没有办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李连艺满意地笑了:“你也没有家人对吧?太好了,我们可以私奔,去别的城市,我陪着你白手起家。”
“你要永远记得我对你的恩情啊,”李连艺絮絮叨叨地说,“你肯定也喜欢我的,是吧?你把那女的耳环扯下来送我了,一定是喜欢我,我看得出来,有很多人喜欢我,你倒是第一个那么主动的……”
……
“……警方没有追查过吗?”
片刻死寂后,季漻川问。
汪建嘴唇嗫嚅:“我那几个兄弟,最后只活下来一、一个。”
“他完全失明了,没办法指正我。”
“警察应该也怀疑过的,他们曾经把我们都关在审讯室里,得有一周多吧……”
“但是我的嗓子被烟熏坏了,他听不出来。”
“最后,应该是迫于舆论的压力,”他低声,“我们都被放走了。反正找不到证据,谁是劫匪都可以。”
汪建脸色死白:“小弟,我说真的,我这几年,也不好过。”
“我经常,一闭眼,就看见那个女的,她那个烂掉的耳朵。还有那些拍柜子的声音,我经常觉得那些声音还在我耳朵旁边。”
“我想过自首的,真的,”他重复着这几句话,“我……我也很后悔,真的……”
季漻川看着汪建的脸,很想问他,他真的没预料过火会猛地变大吗?
那为什么还往柜子方向跑。
在他开口之前,汪建又说:“十六年来,说实话,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不明白。”
他对季漻川说:“我也不知道李连艺,到底为什么要带我走。”
李连艺说:“因为我爱你啊。”
汪建猛地回头。
卧室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李连艺手被反铐着,身后是眉头紧锁的徐暄暄。
李连艺曾经剧烈地挣扎过,徐暄暄费了很大劲才把她压制住。
但现在她一点也没有挣扎了,头发凌乱,但是神色平静,“因为我爱你啊,汪哥。”
十六年了。
在这十六年里,他们结婚、创业、创业失败,吵架、和好,最后在随平市各自找到一份工作,彻彻底底泯然众人。
“你不知道你那个时候,有多特别。”
李连艺看着眼前这个进入中年开始发福的男人,胡子拉碴,神情萎靡,长期唯唯诺诺工作使他习惯性地自下而上地瞅人。
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笑声近乎凄厉。
……几万块的黄金啊。
那可是十六年前,价值几万块的真金啊。
她曾经挽着男人的手,咯咯笑:“以后他们都得叫你汪先生,叫我汪夫人。”
可是十六年后,是颐指气使的小老板喊“姓汪的”,难伺候的老弱病残喊“那个护士”。
“……但是没关系。”
李连艺喃喃说:“我还是会保护你,我们之间的爱情在那些庸俗的人里,还是最特别的。”
她神经质的话语,让汪建觉得恐惧,十六年以来如出一辙的恐惧。
汪建捂住脑袋,几欲崩溃:“你他妈到底在爱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