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漻川深吸一口气。
既来之则安之,他是唯物主义者,不该被自己的脑补吓死。
季漻川缓步靠近铜花镜,粗略一打量,没发现什么问题。
镜子就是镜子,没藏东西,也不像是什么机关。
镜子中的人像也很规矩,跟着季漻川拿灯、眨眼、抬手,很乖。
季漻川一定睛,忽然呼吸顿住。
……他发现不对劲了。
镜中人清秀的面孔与他别无二致,除了……眼下那颗痣。
原主林景的痣在左边。
镜子里的人痣也在左手边。
镜中人眨眨眼,面上是跟季漻川脸上一样的怔然。
季漻川先是背后窜上一股凉气,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又在强大的忍耐力下控制住,藏在袖子里头的手抖个不停。
坏了。
季漻川第一反应是,为什么林景不多长两颗痣。
这样他起码能早早注意到这古怪的对称感,而不是现在,凑那么近,还得装作一无所察的模样。
镜子里头的东西在想什么,模仿他玩?
季漻川不动声色地离开铜花镜。
外头磕磕哒哒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事已至此,季漻川站在门边,一闭眼,猛地拉开门。
——什么都没有。
那声音听上去是某种物件在敲窗棂门框,可是外头只有空荡荡、黑沉沉的花廊。
季漻川关上门,声音又响起来。
这次,还有个细细的女声,像贴在他耳边,突兀地开口。
“开门呀。”
“让我进去……开门呀。”
季漻川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磕磕哒哒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季漻川明白了,外头的东西是在敲门。
他紧紧盯着屋门与地板那点空隙,是亮的,有微微的月光,没有什么人影鬼影。
“开门……”
“求求你开门……”
磕磕哒哒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像焦灼的鼓点,传递出叩门人的绝望。
一声声,响在耳边,敲在心上,神魂都被悚然感包束。
“砰——”
季漻川昏过去了。
天刚亮,小玉来敲门:“二少爷,老爷叫你去用早饭。”
半晌没回应,小玉拉开门一看,惊得瞪大眼:“二少爷!”
二少爷昏倒在地上,蜷着身子,紧闭着眼,脸色苍白。
小玉把人叫醒:“二少爷,你怎么啦?”
季漻川怔怔地看着表情生动的小玉。
“二少爷?你别吓我。”
小玉给季漻川端来热茶:“我去叫大夫,二少爷,你等等。”
季漻川迟钝地拉住她:“不必。”
小玉问:“二少爷,你是不是头疼?那我再给你煎副药。”
季漻川忽然俯身,吐了一地。
小玉慌忙收拾了,用热茶让季漻川漱口。
他的眼泛红,因为昨夜的折腾,又染上水汽,配合冷淡的面容,无端透出股脆弱劲来。
小玉很担心:“二少爷,你哪里不舒服呀?”
季漻川缓了缓,定下心神,开门见山地问小玉闹鬼的事情。
小玉脸色几番变化,还想糊弄过去:“二少爷你说什么呢。”
季漻川静静地看她。
过了一会,小玉一咬牙,低声道:“二少爷,老爷不许我们在府里议论的。”
小玉跑回屋翻了翻,给季漻川拿了一个小荷包,说里头有辟邪符。
季漻川收好了,郑重道谢。
小玉摆摆手:“二少爷不用客气,这也是别人给我的。”
却不肯说是谁。
季漻川就隐隐懂了。
林府闹鬼,老爷压着不说,但是底下人肯定得找招术应付。
早饭时圆桌旁坐了七八个年轻人,都是林家子弟。
一众人在一起,原本呜呜嚷嚷的,吵得季漻川脑袋疼。
后来林老爷驾到,就统统跟鹌鹑似的缩起脑袋安静下来。
林淮跟在林老爷后头,漫不经心的。
林老爷说:“都围在一起做什么?给少爷让座!”
一群少年哗啦一下挪动椅子聚在一起,腾出个大空,让小少爷独享宽阔安静用餐空间。
少爷今天的碗筷不是镶金边的,是镶宝石的,又闪又亮,晃的季漻川眼睛疼。
少爷两只腕上戴了个镯子,木色,一时辨不出具体的材质。
季漻川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的弟弟妹妹社交。
他谈吐温和不失稳重,到底是已经工作的社畜,在小孩堆里混得游刃有余。
没一会,就引得了几个弟弟的喜欢,哥哥哥哥的叫个不停。
林淮一直安安静静吃着饭,忽然乌眼微抬:“吵死了。”
圆桌旁的人登时安静下来。
林淮慢吞吞漱口,又擦了手,起身。
“送少爷回去!”林老爷说。
少爷不想回。
少爷走到季漻川身后,手搭在他肩上,轻轻的,没用什么力气。
林淮轻飘飘扫了旁边人一眼,那弟弟就识趣地搬起板凳走远了。
林淮说:“哥哥什么时候跟我去钓鱼?”
季漻川咽下一口汤,云淡风轻:“明天。”
林淮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哥哥昨天就说了明天。”
季漻川点头:“没错,明天。”
“哥哥耍我。”
林淮阴恻恻道,手指摩梭着季漻川后颈,冰凉凉像黏腻的爬行物擦过,有股悚然感。
季漻川没空陪少爷玩,他心里琢磨着正事。
刚才跟几个小少爷说话,他从众人的言语神情间捕捉到了一些消息。
闹鬼的范围挺大,几位小少爷内心也有发怵。
有个弟弟说在府外偷偷找了高人,得了好用的药水,可以一夜安眠。
季漻川准备赶紧去找那个高人。
管他是什么药,能睡着就行,他不想哪天真的见鬼。
季漻川回神,露出温和的表情,柔声糊弄了小少爷几句。
小少爷眼神暗了暗,手指抚上季漻川眼尾。
“哥哥昨晚没睡好。”他说。
季漻川心中叹气。
怕鬼怕到原地昏厥,第二天还吐了,说出去真丢人。
下巴被掐住。
使的劲大了些,指尖留下了印子。
林淮有些真心实意的不解与苦恼,轻轻问:“哥哥在想什么?”
“好像总是出神。”
“哥哥是不是有烦心事?”
“你同我说。”
他俯身,凑在季漻川耳边,吐出的气有些冷,轻飘飘扫过季漻川的耳与颈。
是很容易泛痒的部位,也因此叫听者格外印象深刻。
“谁欺负你,惊扰你,得罪了你。”
少年的声音又低又轻:“你试试同我讲一讲,或许我能替你得罪回去。”
季漻川点头,说:“好的。”
林淮一怔。
季漻川其实没有全听进去,主要还在忧心闹鬼的事情。
但是还记得事事要有回应,所以认真地敷衍。
幸好有着丰富的社畜经验,说起不走心的好听话来十分得心应手。
季漻川摸摸林淮的脑袋。
季漻川说:“弟弟对我真好。”
林淮却是一压眉,有些嫌恶地避开他的手。
季漻川没放在心上。
就一青春期别扭小屁孩。
饭后,季漻川出府,借着对账的由头,跑到外头好一通找人。
他在弯弯绕绕的巷子里头敲响一户人家的门。
开门的是个侏儒,不到他腰间,中年面容,说话恶声恶气。
“你谁啊?”
“我是林家的二少爷。”
“二少爷?”
“噢,林家那个二少爷。”
侏儒回头:“老李,生意来了!”
仙风道骨打扮的老人从后屋里出来。
他瘸了一条腿,走路磕磕绊绊,还未开口就是满面笑意。
“二少爷大驾光临啊……”
李赛仙笑眯眯的,先是打量了他的装束,目光尤其地在季漻川腰间的荷包停留,搓了搓手。
季漻川说明来意,李赛仙连连点头,表示非常理解。
他招呼季漻川进屋,季漻川差点在门口栽跟头。
李赛仙说:“看门鬼啊……”
季漻川背后发凉:“先生说什么?”
李赛仙倒了杯酒,笑嘻嘻的:“二少爷,你被看门鬼撞到了。”
季漻川问:“什么是看门鬼?”
李赛仙说:“二少爷要看看?”
那还是不了。
屋子里堆着许多纸钱、金元银元、红纸、铜片、陈米,聚在一起的气味非常微妙。
季漻川只是轻轻扫过一眼,就渗出冷汗,指尖微蜷。
李赛仙口中念念有词,喝了口酒,又啐出来,喷到季漻川身后。
季漻川不知道这里头是否有什么把戏,他身后的墙上确实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形。
那影子蜷着躺在地上,好似靠着门槛,脑袋诡异地扭到身后,四肢无一不扭曲。
季漻川胃疼。
又想吐了。
他忍着,面上看上去就有些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意味。
在零的警告声中,季漻川缓下眉眼,温吞道:“先生,这就结束了吗?”
李赛仙说:“那我再做个法?”
季漻川说:“若非必要,就不麻烦先生了。”
李赛仙管季漻川要了一锭银子,笑嘻嘻地连连道谢,又夸季漻川长得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季漻川冷淡淡地想,不是他的钱,花的当然爽快。
话密了,李赛仙还说:“二少爷,其实一般情况下,我还是会再做个法事的。”
“这样会更好?”
“不是,这样会更折腾,”李赛仙说,“才能让少爷们觉得这钱花得值当,花得安心。”
季漻川露出敬佩的神色,真是各行各业都有智慧与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