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漻川又见到了禾玥,在阿尔塞拉的寒冬。
气温急剧下降,阿尔塞拉上方的白雾却开始变得稀薄,香樟树叶不会变黄,有深深浅浅的绿穿散在雾气里。
在布林族的习性里,葬礼上出席的所有人也都需要身着深色衣物,气氛显得很肃穆。
那个在舞会里惊艳所有人的新娘如今披上黑纱,独自坐在葬礼的第一排,沉默着注视她早逝丈夫的棺椁。
季漻川听到身边的太太们低声议论,说这位新娘为她的丈夫带来了不幸。
偶尔也会有人争论,是她的丈夫太过倒霉,成为最近盛行的袭击事件里又一个牺牲品。
但无论如何,新娘的的确确被独自留在了第一排。
葬礼很盛大,不亚于当初在阿尔塞拉礼堂举办的婚礼,但这一次全场除了赶来的季漻川,只有她一个人类。
依照习俗,她需要守在墓地旁边,直到棺椁葬下,逝者的一切物品都需要被一同埋葬。
客人们断断续续地离开,天空开始变得昏暗。
有凝白的雾气穿过她的指尖,留下被毒素腐蚀过的轻微痕迹。
阿尔塞拉的雾是有毒的,除了梵尼亚和他们的伴侣,任何种族都需要依赖特定的药物抵抗毒素的侵蚀。
季漻川觉得可能是禾玥太忙了,忘了吃药了。
他问人找到了这种药物,穿过逸散的白雾,来到禾玥身边。
黑纱下,她缓慢地抬头,艳丽的脸上已经出现一些腐蚀的伤口。
季漻川把药递给她。
禾玥有点愣住,接过药物,又说:“习俗里,我这几天是不可以吃东西的。”
季漻川说:“他们又看不见。”
禾玥好像笑了一下,是一个很漂亮的笑,转瞬即逝。
季漻川想到了他们在地球初见,她站在他身后,听他和水母讲话,紧张得只想到掐他的背。
禾玥轻声说:“季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季漻川示意她不要多说,又轻轻一点头。
“……我需要守着很多秘密。”
禾玥用黑纱,挡住手指上的伤口。
“季先生。”
她好像忽然想说很多的话,但话到嘴边,最后只剩一句:“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季先生,对不起。”
季漻川问禾玥:“接下来你要去哪里?还留在阿尔塞拉吗?”
禾玥怔了一下:“当然,季先生,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季漻川说:“我听说阿尔塞拉下星位新添了港口,技术和路线都很新,可以去很多很远的地方。”
她并没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是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季漻川说自己还有事,临走前提醒她记得吃药,又打量她片刻,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
他说:“这里挺冷的,也许你可以不用呆那么久。”
他还试图讲个地狱笑话:“他们又不会变成鬼来监督你。”
禾玥的手指蜷了一下。
片刻后,她说:“季先生,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季漻川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禾玥又笑了一下,拢过外衣,“季先生,以后有机会,我和彭宇请你喝酒。”
季漻川转身走,又回头,看见禾玥跪在雾气里,黑纱下露出的手指腐蚀越发严重。
水母长官在路边等了他很久,季漻川回去时发现他正在浏览一些讯息。
“这是哪里?”
西瑞尔早就注意到他的靠近,顺从地让开身体,“季先生,我在计划我们的长途旅行。”
“长途?你不需要工作吗?”
水母煞有其事:“季先生,这是婚假。”
规划着旅行路线,水母觉得非常幸福,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翘得按不下去。
“季先生,我们需要借用一下你的良川舰。”
“嗯。”
“季先生,第一站可以去红鲸吗?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在红鲸星流上面……唔,数星星。”
“好。”
“季先生,婚假很长,请不要担心,你还想去哪吗?我们随时可以改变路线。”
“还没想好。”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季先生,等你生下小水母,我们还可以有一次假期……”
季漻川说:“小什么?”
西瑞尔长官说:“小水母。”
大水母很谨慎:“季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季漻川面无表情:“没事。”
“回家吧。”
西瑞尔长官进入真正的蜜月期了!
水母每天都很愉悦,熟练地在蓝粉和纯粉中间丝滑切换,易感期长得不得了。
季漻川都快忘了蓝色水母原本的模样了。
但是长官也有自己的忧虑,主要还是在于怎么也憋不出来的情书。
每次说到这个话题,主要还是西瑞尔自己提到,水母长官都会显得很忧郁。
“季先生。”
他埋进伴侣的侧颈,磨磨蹭蹭,黏黏糊糊的,想找安慰。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他很自责:“到底什么是浪漫呀?季先生,我该怎么对你说情话?”
“好难。”
“季先生,你可以教教我吗?我保证,我会学得很快。”
季漻川压着哭腔:“都这种时候了,你怎么还在聊这些东西,你到底为什么那么爱装?”
水母说自己听不懂,但是停下动作,一遍遍吻伴侣,是湿热的、缠绵的、轻轻重重密密麻麻的。
他还没有成熟稳重到足以应对所有的情况,但是这只狡诈的水母天然就知道该怎么耍赖。
每次察觉到伴侣要生气,水母长官就会飞快的:“我爱你呀,季先生。”
是直白坦诚的爱,混着故作彬彬有礼的语气。
他会经常说,季先生,我是很爱你的,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会有点调皮地炫耀他了不起的语言天赋,他能用地球上所有在传播的语言对季漻川说我爱你。
他还会用宇宙通用语和梵尼亚最神秘古老的语言说我爱你。
水母总是苦恼于尤白伯的义务教育体系从来没教过他浪漫,他觉得自己在爱情里是一只很茫然的学徒水母。
所以只能努力,每次都做的特别努力,如果伴侣哭了摊成一滩水,水母会严谨地觉得这次的爱情又完美收尾。
就很安心。
不过,尽管他的确从未生于地球。
但他天然就是一只浪漫的水母。
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爱情诡秘地篡改了他的基因,让只有逻辑的水母脑袋变成情话批发市场。
再加上语言习惯间的差异,他时常没发现他显得很会温柔地说情话。
他只知道“我爱你”,水母时时刻刻在听伴侣的心跳,他知道什么时候会听到季漻川怦怦心动的隐秘声响。
所以他决定,把“我爱你”加入到那封迟迟没有成型的情书里。
至于其他的,西瑞尔长官还在努力。
季漻川在另一个场合遇到了一起打麻将的触角太太。
那是一场拍卖会,名流汇集,来自各个星系的不同种族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谈论不久后的拍卖名单。
季漻川在一众奇形怪状的怪物里并不显眼,但他很快发现有人在观察自己。
触角太太也显得很警惕。
季漻川和几个外星人低声交谈的时候,它的绿色触角就敏锐地抖动着,试图探听到只言片语。
来自泰弗星系的布林族显得很轻蔑:“审判庭的人真是一群废物。”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布林族说,“他们甚至没弄明白袭击者是多少人。”
“这不能怪他们。”
季漻川轻描淡写:“对那种东西来说,能捕捉到一段影像,已经很了不起。”
听到翻译器传来的声音,布林族显得目光幽深。
季漻川说自己去洗个手。
袭击事件发生后,很多地方已经撤下了镜子,他面前替换的是一种名贵的水晶,在会场的华美装潢下显得煜煜生辉。
季漻川一点也不意外,布林族会跟上自己。
泰弗星系诞生的两个物种趋向两个极端,掌控时间秘密的基拉族不问世事、傲慢冷漠。
而对应空间的布林族则是有趋利好财的敏锐本能。
布林族微微笑着:“季先生好像知道什么秘密?”
季漻川慢条斯理地继续洗手。
对方显得很耐心:“季先生,我研究过人类,我知道你们在隐藏秘密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眼神间的沟通,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对吧?”
他笑眯眯的:“作为低等种族的人类之间,居然也有心照不宣这样的能力,老实说,我最开始发现时,实在吓了一大跳。”
“宇宙真的,非常神奇。”
季漻川问:“你贩卖食物时,原来也会观察食物的表情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走上前来,隔着一段距离,做出揽季漻川肩的动作。
“季先生,请别在意。”
“不过,你的种族既然把你送往宇宙,”他的声音带着轻轻的引诱,“也许就已经意味着,你不需要再为它们负责,不是吗?”
“季先生,你的人生已经和那颗弱小的蓝星没有关联了。”
“我很乐意为你的秘密出价。”
“我保证,”他做出布林族发誓的姿态,言之凿凿,“季先生,那绝对会是一个让你无比满意的价格。”
季漻川擦干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