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漻川整理衣裳:“李先生,那我爹现在在哪啊?”
李赛仙一指:“我那屋呢。我不敢让林老爷睡柴房,所以委屈二少爷了。”
“是我给李先生添乱了。”
季漻川推开门,外头的雨细细密密,下个不停。
林老爷缩在椅子里,精神不太好,怀里抱着东西。
季漻川看清了,是个木偶。
林老爷抬起厚眼皮:“老二啊。”
季漻川温顺地低垂眉眼:“爹,昨夜是我的错。”
林老爷抱着木偶,呆呆地盯着地面:“不怪你,不怪你……”
林老爷开始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要把肺都咳出来。
季漻川听得心惊:“爹,我们回家吧,家里头有药。”
林老爷露出恐惧:“我不想回。”
李赛仙从后头探头:“老爷,有我在呢。”
李赛仙收拾了一大堆东西,让他们拿着防身。
又许诺会尽快准备好驱邪的法事,为林府荡清邪祟。
林老爷哆哆嗦嗦站起来,跟季漻川回林府。
季漻川背着林老爷,李赛仙找出把大伞,送他们回去。
季漻川记得初见林老爷时,他正值壮年,精神气很好。
没想到病了一个春天,整个人就成了一把佝偻的骨头,散着暮气。
季漻川走了两步路,觉得不舒服:“爹,我想吐。”
李赛仙慌忙扶着林老爷下来,季漻川蹲在墙角,吐了个昏天暗地。
季漻川脸上泛着病气:“爹,我难受。”
林老爷嘴唇抽搐,看嘴型想骂季漻川不中用,但又憋了回去。
雨继续下着,换李赛仙背林老爷,季漻川在旁边撑伞。
巷子弯弯绕绕,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雨水。
季漻川散漫地想,快入夏了,时间过得很快。
林老爷忽然说话了。
“记得初见你母亲,”他低声说,“也是这么个雨天。”
季漻川低低应了声。
林老爷伏在李赛仙背上,苍老的脸庞透出反差极大的迷茫惘然。
“我那时,年轻气盛,又是林家子弟,总以为,世间所有人事,都尽在我掌控之中。”
“你母亲是溪边浣衣女。”
“林景……”
他闭上眼,不甘地叹气:“我那时受父母制约。你母亲本该是我的结发妻子。”
“怨我……都是我,”林老爷沉沉说,“是我对不起你们。”
季漻川说:“爹,都过去了。我现在觉得很好。”
林老爷说:“我该补偿你们。”
“林容和林管家……”
“我想,他们想害你,正是因为他们觉察到我的心意。”
季漻川茫然:“什么?”
林老爷说:“林景,你该继承林家的家业。只有你才配得上我林家的这一切。”
“林家……就交给你了啊。”
“只能交给你了啊……”
话说得多了,林老爷开始惊天动地地咳嗽。
季漻川心中百味杂陈。
原来他熬夜对账本没有白对。
努力勤奋都被看在了眼里。
林老爷咳出了血,李赛仙慌忙道:“兜里有小药丸!快给他喂一粒!”
李赛仙身上挂着一个布兜,季漻川去找。
两人手忙脚乱间,布兜里的东西全落在了地上。
黄符被水泡湿,朱砂成了泥。
林老爷靠在巷角,咳得又急又重,要吓死人。
雨水和着他吐出的血水,染在花白的胡须和布满褶皱的脸上,好狼狈。
李赛仙嘴里念叨:“坏了坏了……”
“二少爷啊,我屋里倒是还有,”李赛仙叨叨,“但是钱还是要收两份啊,总不能叫我自掏腰包贴补吧?你说是吧二少爷?”
李赛仙把伞留给他们,自己颠颠跑回去拿东西。
季漻川撑着伞,看着林老爷灰败的面容,很怀疑他有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林老爷颤着手:“我的,木偶……”
那只一直被他抓着的木偶掉进水里了。
“爹,脏了。”
但是布兜里还有一个,见林老爷盯着自己怀里那个,季漻川就递了出去。
林老爷没有接下:“这是你的。”
“……啊?”
“我让……李……给你新做了一个。”
他有气无力道:“上次那个,你好像不喜欢。”
季漻川说:“谢谢爹。”
林老爷抓住季漻川的手腕:“老二,不然,我们换一换吧?”
“啊?”
林老爷扔下那个沾了水的木偶,把季漻川怀里那个夺过去:“换一换吧?跟我换一换?”
林老爷问:“林景,你怎么不说话了?”
季漻川撑着伞。
林老爷靠着墙,虚弱笑笑:“我这辈子,也该到头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喃喃着:“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要了……”
“林景,你要跟我换吗?”
季漻川静静地看着他。
他想抽出手,林老爷攥得意外的紧,但力气还是比不过年青力盛的二儿子。
季漻川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坐在泥水里、惘然枯却的老人。
他嘴角翘起来,是一个温顺的笑:“爹。”
老人浑浊的双目燃起光亮。
然后,他听见季漻川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我不跟你换。”
林老爷目眦欲裂:“林景!”
季漻川撑着伞,转身就跑。
“林景!”
“林景——”
那声音被他远远甩在后头,带着淬入骨血的怨与恨。
季漻川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林老爷也已经成了个怨鬼。
方才那一通铺垫还真是情真意切,他是真信了这老头的鬼话。
若不是对方后来有些矛盾和刻意的故意询问,叫季漻川的本能敲响警钟。
季漻川觉得,他还真会被这个老头,骗过去。
巷子不长,在细雨里却显得格外幽深。
季漻川很快发现自己被困在这里了。
林老爷的声音不远不近,不管他跑到哪都躲不掉。
“林景——”
“我的好儿子——”
“林景——”
雨幕中,佝偻的身影若隐若现,攀爬在泥沼里,眼珠乌黑。
“二少爷——”
接着是李赛仙的声音,和着莫名响起的锣鼓,刺人耳膜。
季漻川像被围困的猎物,捕猎者一头一尾将他的逃路堵住,又慢慢缩小包围圈。
正当雨幕中的黑影越来越近,攀爬的老鬼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时,一只手从巷门后伸出,猛地将季漻川拖了进去!
“别出声!”
侏儒拽着季漻川,两人靠着墙,檐前积了水,哗啦啦地坠下。
侏儒从脚边的小瓦罐里掏出一捧恶臭熏天的泥,胡乱往季漻川脸上、手上抹。
“……二少爷?”
一墙之隔,后头的恶鬼忽然僵住,鼻息耸动,显然非常疑惑。
“林景?”
“林景、林景、林景……”
有东西反复喊你的名字,这滋味真让人有口难言。
侏儒侧耳倾听,等那两只恶鬼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才拉拉季漻川的手。
季漻川从来没觉得一脸恶相、只有半个手掌的侏儒那么可爱过。
侏儒示意他继续往脸上抹黑泥,又说:“这是李赛仙熬的尸油。”
季漻川:“……”难怪滑溜溜的。
侏儒抱着手,斜眼看季漻川。
季漻川被他那嫌弃的眼神搞得有点懵.
侏儒说:“二少爷,你真是好命。”
“又被林管家追,又被李赛仙追。”
“林府的鬼全都围着你转,”他抱起小瓦罐,“你至今还没死,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没想过李赛仙也会是鬼。”
“确实,这怪不了你,我也没想到。”
饶是侏儒见多识广,此刻也露出了后怕的神情。
“林家这回撞到的邪祟,真是太可怕了啊……”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能吃喝拉撒,甚至挖坑把自己埋起来?”
侏儒跟着李赛仙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那么古怪的事。
清明夜,他上街撒纸钱安魂开路,其实并没有完全跟季漻川分开走。
他说自己有跟在季漻川后头,“我想你要是死在路上,把你捡回林府,能换点钱。”
但是季漻川没有死,顺利地回去了,侏儒松口气。
却在离开前,注意到林府异样的热闹。
“我那时觉得,你们林家人,真是贱得慌。”
“……为什么?”
“二少爷,你把眼睛扔街上瞅瞅,哪家清明敲锣打鼓、放炮点烟的?”
“谁家不是安安静静、战战兢兢?”
“更别说,你们还在演木偶戏。”
“木偶招魂啊,又是清明夜,二少爷,你林家真是上上下下一心作死,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季漻川深深地体会到了信息差的可怕之处,暗自下定决心,等出去以后每天了解民俗传说,做足工作准备。
侏儒说,他听到是李赛仙在演木偶戏后,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林家人是傻子,可李赛仙不是啊!
他常年给林家研究风水,干嘛又给林家招魂?
侏儒心中惶恐不安,回去以后一直避着李赛仙。
又听说林家二少爷请了帮工入府挖土,青石镇里起了沸沸扬扬的传言,说林家大宅子底下捞出来不少枯骨。
侏儒就起了疑心,在自己家也挖了挖。
“然后……”他咽了咽口水,“我就挖到了李赛仙的尸体。”
“二少爷,你不明白。”
“我后来再也没回来过,我想不通,我也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