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的男人从山谷中来,有着不为人知的身世和过去,当他金色的眼睛看向斯代拉的时候,斯代拉感觉就像是琥珀里的虫子尸体,只能在一片鎏金之中选择窒息。
最终斯代拉也没能回答金发男人的问题,她从见到金发男人的第一眼就知道此人断不可以与之相为谋,所以当时的斯代拉只是抬头看了金发男人一眼,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便抱着篮子转身跑开了。
斯代拉一路跑回了村庄之中,金发男人和她旁边那散发着险恶气息的黑色巨大箱子的景象不知为何在她的脑内挥之不去,就像是被烙铁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一样。当她又跑到村子的中央广场上,人们注意到了斯代拉苍白的脸色和发抖的嘴唇,纷纷上前来询问斯代拉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父亲亚宁隔着遥远的人群忧郁地看向她。
但是斯代拉没有回答众人的方法,她深知如果自己把自己遭遇的尽数和周围人托出,没有人会相信她的,在这个众神的信仰都逐渐消退的时代,谁会在意山谷里那些诡异的传说。
所以斯代拉什么也没说,她只告诉众人自己是在山谷附近遇到了狼,所以就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以至于一朵鲜花都没有采到。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还对着众人扯了一个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苍白笑容,在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就不对劲的时候,她就说着自己换个地方采摘鲜花、往另一个村口的方向跑去了。
那个村口是斯代拉平时所不愿意见到的村口,因为灰发男人和他那有着漂亮头发的妻子就住在那里,他们用泥土和树木以及石头还有干草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房屋,屋子里有熊皮的地毯,而里面还总是燃着温暖的篝火。
有时候那位妻子会坐在房子的门廊上等待着丈夫的归来,有时候丈夫则会一边忙着家里的活计一边和妻子讲述一些过去的奇闻异事。他的妻子的肚子是那么大,就像是把一整颗月亮都塞进了肚子里一样。
当她来到村庄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猜测她用不了一周就会临盆,但是如今时间已经至少过去了两个月,她却依然挺着一个极大的肚子,于是村里就暗暗传出了一些流言蜚语,说灰发男人和他的妻子,实际上都是一些非人的怪物。
这些流言蜚语当然也传进了斯代拉的耳朵,当她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她的脑内只会想起一个想法,那就是“是的,他们当然是怪物,她的肚子里也是怪物”。这实在是一种极恶心且满怀恶意的想法,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斯代拉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但她依然控制不住自己要将自己最大的恶意倾注在这外来的夫妻身上。
现在,斯代拉又一次路过了这对夫妻俩的小屋,她没有看到那个灰发的男人,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但她看见那位妻子正坐在门廊上,一双纤细的巧手熟练地编织着花环,只轻轻几个动作,就能编出精致且不失自然气息的结构。在她盖着毛毯的脚边还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各色的鲜花。
当她看到斯代拉提着篮子的路过的时候,她对着斯代拉露出了一个亲切的表情,然后朝斯代拉的方向喊道:“小姑娘,你是想要去外面采摘鲜花吗?但是很快就要下暴雨了,你一个人去外面不安全,来我这里吧,我把我的鲜花分给我,反正我之前采得太多了,而且……”
女人说到这里顿了顿,而斯代拉则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里传出了一声不屑的“啧”,然后暗道这女人肯定是一个可恶的女巫,而正当斯代拉思考着怎么回绝女人的好意的时候,女人的声音又一次朝着她传来:
“而且反正今天我和卡洛就要搬走了,这些鲜花我也搬不走……所以,不用客气。我知道你们都不怎么欢迎我们,毕竟卡洛还不太习惯与人类交流,对于人类来说,他总是太直言不讳了我和他说过很多次这会吓到人。”
“但是,请相信我们,我们对你的告诫都是真实的,那个花冠对于你们而言是不祥之物……”
女人的话让斯代拉的心中一惊,不光是因为女人后面形容自己的丈夫所用的“不习惯与人类交流”这样可疑的字句,更多的是由于“他们要搬走了”这个消息本身。在尚且年轻的斯代拉眼里,这毫无疑问是对她说:就是由于她和村子里的人平时的挤兑,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搬走的一样。
更何况自己还的确是捡走了那个花冠的人,不论他们所说的有关狂信徒的故事是真是假,他们能知道斯代拉拿走了一个花冠,这其实就已经能证明他们是真正的先知和预言者,而并非是人们口中的骗子了。
一种愧疚感从斯代拉的心中油然而生,但她那与生俱来的高傲没办法让她拉下面子来朝着女人道歉,更何况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没办法彻底原谅灰发男人那天的“直言不讳”吓到她的事。
所以她只是非常震惊地看了女人一眼,而并没有说些什么,但尽管只是这样,女人还是对着斯代拉露出了宽容的笑容,她用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从女人的眼里斯代拉也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柔情似水。
他们夫妻的感情生活一定很幸福。当斯代拉迈着有些别扭的步子靠近女人和她的房子的时候,在心里这么想到。
斯代拉就这样慢慢地走到了女人的身边,心里想着要是她的伙伴们看到她就这样站在女人的门廊上,不知道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是“投敌”了,又或者其实只要自己发挥一下巧舌如簧的才能,就能用“他们要搬走了而我发善心来帮他们的忙”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甚至还能给自己的脸上贴贴金。
女人将脚边的篮子往斯代拉的方向挪了挪,用表情示意斯代拉可以带走里面的花朵,而斯代拉也对着女人回应以一个感激的笑容,随后便蹲下身子来挑拣着里面的鲜花。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斯代拉挑拣得相当仔细,几乎拿到手里的每一朵花她都要仔细检查一下它的花瓣、根茎和叶子,这使得整个过程变得非常得慢,而女人一直颇有耐心地坐在斯代拉身边的椅子上,嘴里哼着一些斯代拉从未听过的歌谣,但曲调都非常好听,有一种旷野般的悠远感觉。
最后,斯代拉终于按耐不住了,她对着女人抬起头来,感觉自己的脸热热的,就像是被热敷过了一样,然后她有些磕磕巴巴地对着女人说道:“你、你能教我编花环吗?我……刚才看到你非常擅长这个。”
或许是因为怀孕了缘故,女人对待斯代拉非常友善,当斯代拉对她这么搭话的时候,她对斯代拉露出了一个颇为友好的表情,然后从自己的膝盖上拿起刚才编好的那个花环,然后戴到了斯代拉的头上。
花环被戴在斯代拉头上之后,女人颇为满意地轻轻拍了拍斯代拉的头顶,然后说道:
“当然可以,或者说,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这么说,这让我知道了我的手艺除了对卡洛之外还有其他人可以分享。别看我现在这样行动不便,但我在我的家乡是我们酋长的女儿,每当节日的时候,是我带领部落里的女人们进行花环的编织的。来吧,先拿五朵花,最好要根茎硬一些的,然后我教你怎么开始……”
女人这么说着,从自己脚边的篮子拿出了五朵颜色各不相同的花朵,斯代拉也同样照做。女人的教导非常仔细,看得出她说自己曾带领许多女人进行花环的编织的事迹并非妄言,而在这个过程中,女人和斯代拉也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就像两个相识多年的好友一样:
“……你的方法和我们这里的编花环的方法不太一样。所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不也不知道你的名字吗,准确来说是不知道你的姓氏?我们都知道你叫斯代拉。我的名字叫利迪娅,利迪娅-赫夫约特。我的丈夫叫做卡洛斯-尼姆塔拉,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听上去有点奇怪,不过习惯了就好。”
“拉塞尔,我姓拉塞尔。所以……你们是从别的部落来的?或者说,别的民族?”
“我想我们是一个民族的,只是因为地域的不同所以习俗也有所不同,毕竟我们也会过仲夏节。你知道的,因为封闭的缘故,人们总会用孕育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而且会变得非常,固执,不愿意接受新的东西。”
不知为何,利迪娅说到这里她编织花环的手突然停住了,神色变得有些暗淡,一股若有若无的悲伤在她的两眼之间游移着,而她的眼眶也变得湿润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眼眶,然后笑着对利迪娅说道:
“抱歉,可能我只是有点想家。尽管我的家人和朋友们都各有各的缺点,但不妨碍我思念他们。特别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他很爱我,在每个仲夏节他都会给我准备一份很好的礼物,然后让村子里的其他人都羡慕我。你的父亲之前也会那样地维护你,所以他一定也非常爱你。”
当利迪娅说起这些的时候,斯代拉的脑海中也回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的形象,心里感觉暖暖的,脸也变红了,她赶紧低下头来不想让利迪娅看到自己红红的脸颊,但手上编织花环的动作依然没有停,因为斯代拉心里此时正在想着的是一定要编一个最好看的花环在今晚仲夏节的晚宴上送给自己的父亲。
她也想让自己的父亲感到骄傲。
有风从门廊上经过,带着些许湿润的凉气拂过两人的身旁,利迪娅抬头望了望天,看到已经有乌云开始在村庄的上方以及周围聚集,她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眼神逐渐变得严峻和担忧,她低下头来对跪坐在自己脚边的斯代拉说道:
“要下雨了,我想请你帮我把我的篮子还有椅子搬进屋子里去可以吗?我一个人做不来这些,毕竟现在的我连弯腰都很费劲了。”
听到了利迪娅的话,斯代拉赶紧抬起了头来,之前的对话几乎已经让斯代拉对利迪娅卸下了所有的心防,所以她几乎毫不犹豫地就点了点头,并且在看到利迪娅由于挺着个大肚子而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扶了利迪娅一把。
她挽住利迪娅的胳膊,一股好闻的甘草气息从利迪娅的身上朝她的鼻腔中传来,让斯代拉更加喜欢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了。她扶着利迪娅走进了屋内,然后让利迪娅在小屋一角的床上坐下。
屋内的布设非常简单,甚至于可以说是空旷,柜子上桌子上都什么也没有,而且从墙角的几个大包裹可以看出,他们是真的打算收拾东西离开这里了。
好在篝火旁边还有打火石和一些柴火,斯代拉熟练地用打火石把篝火燃起来之后才转身离开小屋跑到门廊上搬东西。
东西只有两个篮子和一把做工粗糙的椅子,斯代拉将两个篮子垒在椅子上方搬了起来,当她走进小屋里的时候注意到只不过是短短帮忙燃了个篝火的时间,外面的天空就已经变得阴云密布,时不时还有一些轰隆的雷声在云层之中酝酿,所有的风都好像被一张无形的大嘴吞噬了一般,静止凝固的空气里只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完全就是山雨欲来的架势。一股不祥的预感像是一条小蛇一样缠绕在利迪娅的心头,但她还是努力装作镇静的样子然后走进了小屋。
就像是某种刻意为之的魔法一样,在斯代拉走进小屋的一瞬间,瓢泼的大雨就以好像要淹没一切的气势从乌黑的天空之中倾泻而出,在不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惊雷响彻了整个湿润的旷野,发白的电光让昏暗的只有一个小小篝火进行照明的小屋内一瞬间亮起,家具在石头墙壁上投下了恐怖的影子。
“卡洛说好了会在下雨之前回来的……他到底去哪了?”
在小屋的角落,利迪娅有些颤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语气里是掩盖不住的担忧与恐慌,坐在床上的利迪娅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红发的公主,在深切地为自己的爱人感到担忧。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之后,斯代拉然后赶紧走到了利迪娅的旁边,她在利迪娅的身边坐下,用自己的一双手握住了利迪娅发冷的一双手。
斯代拉能感觉到利迪娅在轻轻颤抖着,从她的呼吸之前传达出来的是真实的恐惧,尽管斯代拉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有没有用,但她还是将利迪娅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就像是自己母亲曾在自己小时候做噩梦之后会做的那样,搂着利迪娅轻轻摇晃着。
她拍着利迪娅的后背,用有些木讷但无比真诚的声音和利迪娅说道:“没事的,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了……可能只是下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耽搁了。”
利迪娅没有回答斯代拉的问题,她一直低着头然后喘息着,那股喘息声似乎也随着屋外雨势的不断加大而变得粗重狰狞起来。斯代拉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能感觉到利迪娅正在出汗,并且一双手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力道变得越来越大。
同为女性,斯代拉马上就想到了那个最有可能的可能,强烈的不安感袭击了她,让她有点想要马上逃离这栋屋子,但她的内心又深知现在的利迪娅需要她,并且很可能也只有她能做到这件事。
她绝对不能丢下利迪娅不管。
尽管自己并没有相关的经验,但她也并非没有目睹过村子里的其他女人的生产,那时候的她总是对各种事情很好奇,就算她的父亲明令禁止她这么做她也总是偷偷溜去观看。而现在她要感谢自己当年的那份任性,因为那份任性她才不至于在现在的状况中表现得束手无策。
斯代拉在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目睹过的情形一边学着那些产婆的样子将利迪娅平放在铺着兽皮的木床上。她一边按着利迪娅的胸脯安抚着她,一边随手抓起旁边的枕巾当作汗巾擦拭着利迪亚头上的汗水。
利迪娅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喘着气看着斯代拉,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肿胀如球的肚皮在昏暗的室内看上去格外可怖。但在斯代拉眼里,利迪娅依然是美丽的,她拨开利迪娅被汗水粘连在脸上的橙红色的头发,然后察觉到利迪娅的嘴唇嚅嗫着似乎正在说些什么。
她俯下身子凑近去听,尽管这只是个开始,但利迪娅仍然给人以虚弱的感觉,她用游丝般的声音在斯代拉的耳边说道:
“……谢谢你,斯代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