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她与曹知谦分室而居,她并未吵闹,亦未伤心落泪。
只是,她静坐在那漆黑的室内,凝视着那紧闭的木窗,陷入沉思。
既是无缘,分开未尝不是另一种人生的开始,无论好坏,皆是人生的常态。
她是否怨怼曹知谦?不,她并无怨意,彼此不过是性格与想法各异。除却他急切地想要改变她的行为与思想外,其余并无甚可挑剔之处。
曹知谦端坐于书房,宛如一座沉稳的雕塑,他的身影在火炉边被摇曳的火光映照得明暗交替,恰似一幅神秘的画卷。他的思绪如汹涌的潮水般澎湃,回忆着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原本,他满怀期望,欲趁今日休沐之机,寻一位良医,为芷兰悉心调养。岂料,事与愿违,一场激烈的争执如暴风雨般骤然降临,最终竟导致了和离的结局。
曹知谦又何尝真心欲求和离呢?芷兰虽出身低微,然她在诸多方面的表现皆不错。他对芷兰这位妻子,总体而言,是颇为满意的。
白日里,他怒发冲冠,夺门而出,最初的愤怒源于芷兰的不懂事和对他这个夫君的不敬。然而,当他在外面吹着凛冽的寒风时,头脑逐渐清醒,心中的怒火也如烟雾般渐渐消散。此时,他开始思考如何驯服她那骄纵的脾气。
他原以为和离只是她气头上的一句气话,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用和离来吓唬她。他心想,既然她口无遮拦,那么他就以和离来威慑她,看看她是否还会如此骄纵任性!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当他回到家中,即使说出了和离的话语,芷兰却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甚至她与他和离的决心如此坚定,仿佛是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曹知谦眼神深邃,实难相信芷兰竟会与他离异。大夏朝虽对女子离异略为宽容,然真正离异之妇又岂能一路顺遂。
芷兰身无长物,若真离异,她于盛京何以自存?即便她有些制作吃食的技艺,却舍弃曹家新妇的身份,去看人脸色赚取微末钱财以艰难维持生计?
曹知谦不信芷兰会如此不识轻重,不晓权衡利弊,不知晓何者于己最为有利。
成为他的新妇,虽不敢言万般皆善,但至少可保免受风吹雨打,衣食无忧。
诸多时候,曹知谦皆想不透芷兰心中究竟作何思量?她一身傲骨,全然不知变通,喜怒哀乐过于轻易地流露于外,极易为别有用心者所利用。
世间何来善人,何来无缘无故会相助于你之人。人心叵测,尤以这盛京城为甚,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大善人。即便是他那肆意妄为的外兄,内心岂不也同样有着阴暗一面。
曹牧谦对他本就无甚兄弟之情,芷兰与他合作酿酒,若真有何事发生,他那外兄必定会首先将芷兰推出去。
可芷兰心思如此单纯,竟不与他这个夫君商议便轻率地决定合作。即便他表示反对,芷兰依然我行我素,如此执拗且心思单纯,他怎能不气恼。
他忍不住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脑海中思考到底该如何才能令芷兰听从他,不违背他的意愿。
令芷兰意外的是,第二日曹知谦还是请了医工来。芷兰不解,曹知谦虽没有往日的春风拂面,可比起昨日的暴跳如雷,今日的他倒是恢复了谦谦君子风范。
“还是让乳医为你瞧瞧身子。”曹知谦平静的对芷兰道,说完抬步出了内室,上楼回了书房。与昨日暴跳如雷的那个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乳医都是妇人,只有妇人才能为闺中女娘已嫁妇人探病。
乳医是一位与李桂香年岁相仿的妇人,面容和善。乳医轻声宽慰她道:“新妇无需担忧,我先为你切脉,再询问你几个问题即可。”
芷兰茫然无措,不知曹知谦此举何意。忽地,被乳医的话语打断思绪,她回过神来,浅笑道:“有劳您了。”
乳医神情专注地开始为芷兰切脉,切脉之时,乳医时而紧蹙眉头,时而闭目似在确认什么。又不时凝视着她,芷兰被乳医这般注视,心中不禁有些慌乱。
反正她即将和离,日后也未曾打算再嫁,能否怀孕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然而,不能怀孕可以,身体不健康却是万万不行的。望着乳医如此肃穆的神色,她心中也随之慌乱起来,唯恐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状况。
乳医蹙眉收回了手,缓声道:“女子七岁,肾气始盛,齿更发长;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按时而下,故而有子;三七,肾气平均,真牙生长且长至极致;四七,筋骨坚实,头发长至极致,身体强壮;五七,阳明脉衰,面容开始憔悴,头发开始脱落;六七,三阳脉衰于上,面容皆憔悴,头发开始变白;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枯竭,地道不通,故而身形衰败而无子。”
女子上应太阴(月亮),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故谓之月信。
如今你已十六岁,却还未如期而约,根本原因在于你的肾气不足以冲破城门,这才导致月信不能如约而至。
想必你儿时应是营养匮乏,又受过寒凉,这才导致你的气不足。
只需补肾气,暖胞宫,或可在一两年后信期将至。”
补肾气、暖胞宫……也就是说她气不足还宫寒?
乳医在竹板上刻写她需要注意的事情,以及如何补气暖胞宫。
福子在一旁帮着乳医打下手,写完的竹板被福子收了起来。
福子忙又上楼唤了曹知谦下来,乳医忙完自然要走的,曹知谦客气有礼的送乳医出院子。
芷兰想,他或许是想了解乳医为她摸完脉后,对她的身体是如何诊治的。
未几,曹知谦面色有些沉凝而归,行至芷兰跟前,沉思良久方道:“你无需忧心,适才乳医也言,你只需依她法行事,一两年后或可……复常。”
芷兰颔首:“谢过。”
曹知谦为芷兰那客气而疏离的言语所噎,无奈暗叹。遂挥手令福子退下。
他坐于芷兰对面,神色肃然,凝视着她道:“芷兰,我与你成亲方半载,然矛盾频生。我自问待你不薄,妻应有的体面,我这为夫的皆给予你了。
我曹家虽非名门望族,然也衣食无忧。我阿翁阿母待你也亲厚。我不知,亦不明你缘何屡屡与我针锋相对?
我是你的良人,能给予你荣华富贵的良人,并非你的仇人。我所行一切,皆为护住你,莫非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芷兰感曹知谦确有与她沟通的诚意,也未赌气不理。
沉思片刻后,也决定坦诚相待,道:“知谦,我感谢你的护佑,也知自嫁与你后,你对我诸多包容忍耐。舅姑确未苛待于我,于曹家生活也确实衣食无忧。我本应感恩戴德,也确实如此行事。嫁与你,我自觉是三生有幸,方得遇如此优秀的你。”
她字斟句酌,言辞恳切,却又透着无尽的疲惫与无力:“我亦不愿与你针锋相对,正如你所说,你是我的良人,而非我的仇敌。
然而我……并不快乐,与你一同生活,我实在难以心生愉悦。我每日战战兢兢,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会惹得你或是舅姑不快。即便夜深人静,我也难以放松身心,安然入眠。若非要论我们之间为何如此多的不快……”
她凄然一笑,目光空洞地凝视着窗户,稍作停顿,方才缓缓说道:“我并非盛京城中那些高门大户家的贵女,她们生于富贵,接受良好的教育,知晓如何迎合夫君,做令夫君欢心的事。
而我,不过是生于贫瘠村落,朝不保夕的小女子,自幼只知饱腹为上。我也曾想过,老太待我不薄,以我这般卑微的家世,竟能有幸嫁与你这等英俊不凡的郎君。是以,你不知我有多么努力,只愿自己能做得更好,以免遭你厌弃。”她凝视着曹知谦,眼中的痛苦与哀伤真切无比:“我们之间屡屡争执,只因我并非那个能与你相伴远行的人。你所需要的,是高门贵女,或是与你怀有相同野心,能与你并肩前行的人。而这个人,并非我。”
曹知谦呆立当场,一时之间,竟无言语能够表达他此刻的震撼与悲痛。他何曾嫌弃过她的出身?他所期望的,不过是她能如高门大户家的女娘一般,为人处世多些城府。可为何这微不足道的期望,在芷兰心中,却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嗓音略微沙哑,面色凝重地凝视着眼前仿佛已心力交瘁的芷兰,缓缓说道:“我,竟不知你心中作此想……”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言语。
二人此次交谈,较昨日的争执更令彼此心力交瘁,曹知谦此时已无力再解释,亦或教导芷兰他的一片苦心。只因无论他如何言说,芷兰都难以领悟。正如芷兰所言,她这一生或许只求温饱便是她所渴望的。
然而他呢?他所需要的并非这些,他渴望的是权力,是能与那些位极人臣的三公九卿一同立于未央宫内。
他期望天子能对他委以重任,渴望成为比冠军侯、长平侯更为卓越的臣子……而这一切,皆非芷兰所求。
他是否会为了芷兰舍弃这一切?他摇头,不会,为了任何人,他都不会放弃自己的目标。芷兰身为他的妻子,理应与他同舟共济,他无需芷兰聪慧如吕后,他仅是期望芷兰能够学会提防他人,无论何时都不轻易表露情绪。他要芷兰只信任他,相信他这位夫君。为何对芷兰而言,这一切竟是如此艰难?
芷兰垂首,轻声说道:“或许……我们彼此放手,你我皆能轻松一些。日后,你迎娶一位能辅佐你的妻子,你们必定琴瑟和鸣,不会像你我这般争执不休,令人疲惫不堪。”芷兰稍作停顿,又继续言道:“且我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或许并不适宜孕育子嗣,与其等到那时舅姑对我不满,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不如趁此和离。”
芷兰如此坦诚将利弊宣之于口,这令曹知谦心中既惊讶又心事重重。他竟不知芷兰看事如此透彻,他一直以为她心思单纯对人事都需要他的教导保护,却不想她看待事物竟能如此透彻。可正因为芷兰所说都是实情,更令他心中如压着千斤重担一般沉重。
他沉默不语,并非想不出驳斥她的话语,而是芷兰所言句句皆是需要正视的问题。他霎时茫然失措,正如芷兰所说,在子嗣这方面的确是难以逾越的沟壑。阿翁屡屡来信询问芷兰是否有消息,也委婉提及当日从榆州启程时提及的纳妾之事。
今年或许他尚能竭力阻拦,不纳姬妾就不会有庶长子。然而,若来年芷兰的身体依然不适宜孕育……他就必须纳妾以延续香火。
现今芷兰尚未入家庙,阿翁心中有何盘算他并非不知。他同样为芷兰忧虑,倘若他始终无法得子,而他的官运日益亨通……到那时阿翁很难不为他迎娶一门门当户对、有所助力的妻子。
那时芷兰将会怎样?以她执拗的性子,能否心平气和地接受他娶平妻?想到此处,曹知谦单手微微握拳,凝视着芷兰,沉声道:“你理应知晓我的心意,我对你不只是妻子的敬重,更有发自内心的喜爱。若是你……明年的身体仍不适合,即便我纳妾或是再娶平妻,你在我心中的地位都将与众不同。而且我会确保你的正妻之位稳固不变,我也可以即刻纳妾,尽早诞下子嗣过继到你名下。如此一来,阿翁便不会再催促我们,你的正妻之位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芷兰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些许无奈。“诚然,你确实为我筹谋周全。然而,我深知,倘若他日你纳妾,我所能做的唯有更加端庄,更有正妻风范。我明白,嫉妒乃妇德之失。但我无法保证,日后你纳妾,我心中不会生出嫉妒之情。每夜,当我知晓你与其他女子亲昵时,我表面上需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宽宏大量。而当你当着我的面与另一女子暗送秋波时,我立于原地,又将是何等的心痛与不安。
你或许不会仅纳一房姬妾,届时,若你的姬妾中有那心机深沉者,屡屡给我制造麻烦,我又当如何?终日生活在这般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知自己为何降生于世,莫非只为了与那些姬妾争夺你?我宁可与阿母凭借自身努力,赚取些许微薄的钱财以维持生计,也不愿身陷如此生活。”其实,她心中明白,自己是有所倚仗的,所倚仗的,就是空间这一利器。若非如此,此刻她又怎能如此有底气地与曹知谦商谈和离的事。
若无空间,只怕如今曹知谦即便指着她的鼻子呵斥,她也不敢有丝毫忤逆,毕竟离开他,便意味着她将一无所有。
这也就是现代所说,女人你需要有自己的事业,不需要很大的事业,只要足够你挣钱养活自己。有朝一日亲近之人或是不尊重你,或是想离开你,你依然可以不为生活犯愁。至于那心里的伤痛则会随着时间而慢慢治愈,毕竟身上被割伤一块,也要经历时间才能愈合。心里被割开一道口子,又怎么会不需要时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