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丙子,应天府陷入了酷热的桎梏,暑气如汹涌的潮水,将整座城牢牢包裹。日光似火舌,肆意舔舐着大地,土石被炙烤得几近焦糊,连高耸的桅杆顶端,都仿若流淌着滚烫的熔金。哪怕藏身于厚重墙壁的浓重阴影之下,也依旧躲不开那如烈火灼烧般的酷热。
难耐的暑气逼得朱元璋率领后妃亲贵,奔赴清凉峰避暑。刚踏出那朱红百尺、威严庄重的宫墙,一幅生机勃勃的田园画卷便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广袤的田野间,稼轩农桑错落有致,田间青烟袅袅升腾,与葱郁茂密的林木相互映衬。清新的野花香气与绿树的芬芳交织弥漫,瞬间驱散了众人心中的烦闷,让朱元璋一行只觉身心畅快,旅途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经过整日的舟车劳顿,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清凉峰的避暑阁。这避暑阁隐匿于应天府郊外的山脉之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得夏季时此处的温度比方圆十里内低了将近十度,也难怪会成为朱元璋偏爱的避暑胜地。
踏入避暑阁的水亭,馥郁的清香扑鼻而来。原来是水亭的四角精心摆放着素馨花、茉莉花及玉簪花,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雅迷人的香气。一旁安置的风轮悠悠转动,不仅带来丝丝凉意,更将这醉人的花香巧妙地送至水亭的每一处角落。水亭中央,一张长形黄花梨木桌稳稳摆放,桌上的几个桌盘里,盛着一碗碗色泽诱人的冰镇酸梅汤,红润的汤汁在日光的映照下,宛如红宝石般剔透。
贤妃、宁妃、杨妃、张美人等一众妃嫔,慵懒地坐在桌旁,一边惬意地享受着凉风的轻抚,一边悠然品味着这难得的解暑佳品,欢声笑语不时在水亭中回荡。
桌子正前方,朱元璋斜倚在一把做工精湛的紫檀醉翁椅上,双目轻阖,神态悠然。这把椅子造型独特,是半卧式的设计,扶手先呈环抱之势,而后自然舒展开来,流畅的曲线仿若山间灵动的溪流,优美而自然。靠背由细密的藤条精心编制,触感舒适,上方还贴心地设有荷叶枕托,为倚靠之人提供了恰到好处的支撑。与普通椅子不同的是,这把椅子在四个椅腿上巧妙改良,增添了两根半圆弧木棍作为支架,使得椅子能够自由地来回摇晃,为使用者带来别样的惬意体验。
椅子两旁,身姿婀娜的宫女手持精致的扇子,动作轻柔而有节奏地扇动着,试图为朱元璋驱散那萦绕不散的燥热烦闷。
“皇上,看来您对这把躺椅喜爱至极,特意命陈公公不辞辛劳,从宫中将它带到此处!”张美人嘴角噙着一抹温婉的浅笑,声音轻柔如春日微风,缓缓说道。
“这椅子的设计独具匠心,高度可随心调节,无论是正坐还是斜躺,都能让人感到无比惬意,还能自在摇晃,实在是让朕舒适逍遥。”朱元璋仰头靠在椅背上,双眼微闭,语气中满是对这把椅子的赞赏。
“一眼望去,这新奇独特的设计,难免让人想起那位辞官的蓝尚服,这莫不是她的杰作?”宁妃凝视着椅子,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正是那蓝尚服巧妙结合醉翁椅改良而成。此人聪慧过人,心思精巧,只可惜已然成婚,按制不能再继续担任女官。”朱元璋微微皱眉,脸上浮现出一丝惋惜之色,言语间满是对蓝尚服才华的认可与不舍。
“是啊!如此奇女子,实在是世间罕有,不能继续为宫中效力,当真是可惜!”一直静静聆听的贤妃,也忍不住轻声感叹,语气中透着遗憾。
只见宁妃轻轻抿了抿嘴唇,看似不经意地缓缓开口:“皇上,臣妾近日听闻,应天府城郊的秋檀镇上新开了一家奇香铺。这铺子开业不过短短时日,却凭借新奇独特的妆品声名远扬。听闻那掌柜是一位年轻男子,和那蓝尚服一样,也是个身怀奇技的异人!”
“哦?当真有这等事?”朱元璋依旧闭着眼睛,只是语气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好奇。
“千真万确!臣妾妹妹前些日子进宫探望臣妾时,特意带来了几样奇香铺的妆品。臣妾细细品鉴,发现这奇香铺的物件,竟比尚服局所制更为精妙!”宁妃见朱元璋兴趣渐起,连忙添油加醋地补充道,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宁妃的这番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层层涟漪。朱元璋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目光如炬,看向一旁毕恭毕敬站立的陈公公,沉声道:“陈公公,这秋檀镇究竟在何处?”
“回皇上,咱们前来清凉峰的途中曾路过此地。虽说地处应天府城郊,但实际上距离应天府,步行也不过一炷香的短暂路程。”陈公公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声音平稳而清晰。
朱元璋轻抚着下颚,眼神深邃难测,沉默良久后,缓缓开口:“看来离这避暑亭也不算远。你即刻安排,明日便前往秋檀镇,务必将这奇香铺的掌柜请来!”
与此同时,在秋檀镇的奇香铺里,香玺正趴在柜台上,手中的扇子不停地快速扇动,却依旧难以驱散周身的暑气。汗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她的额头滑落,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妙锦因酷热中暑头晕,正在府中安心调养,今日店里只剩香玺一人独撑,愈发显得冷清孤寂,这让她心中的烦闷之感愈发浓烈。
就在香玺被暑热折磨得几近难耐之时,一名身着朴素衣衫的年轻男子踏入了铺子。他进门后便开始东张西望,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好奇与探寻。瞧见香玺后,他快步上前,礼貌地问道:“请问阁下可是这奇香铺的掌柜?”
“正是。不知客官想要选购些什么物品?”香玺强打起精神,礼貌地回应道,脸上挤出一抹职业性的微笑。
“实不相瞒,我家主子久闻掌柜研制出诸多新奇绝妙的妆品,特命奴才前来,每样都挑选一件。”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柜中的妆品,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承蒙您家主子厚爱,我这就为您精心挑选打包。”突如其来的一笔好生意,让香玺的心情瞬间好转,脸上也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有劳掌柜!不过还有一事,我家主子对掌柜的才华极为赏识,有意与您一见。还请掌柜随我走一趟。”年轻男子紧接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这恐怕不太方便吧!我还得守着店铺呢!”香玺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暗自思忖:我才不会轻易跟你去,万一你心怀不轨可如何是好。
“这可由不得掌柜您了!”年轻人言罢,迅速掏出一个银鎏金腰牌,在香玺面前缓缓展开。
“内官监太监”五个醒目的大字映入香玺眼帘,她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原本燥热的身体瞬间如坠冰窖,冷汗湿透了后背。她心中明白,这次怕是彻底东窗事发了。
无奈之下,她只能强装镇定,微微点头,对这位男子说道:“公公稍作等候,容我关闭铺面,即刻随您前往。”
香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随同这位小太监来到了避暑阁水亭。一踏入水亭,她便恭敬地跪地叩拜,之后便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亭子里那几位曾经熟悉的面容。
然而,朱元璋与贤妃、宁妃、杨妃、张美人等人,在她踏入水亭的瞬间,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众人纷纷仔细打量,皆惊觉眼前这位年轻男子,竟与曾经的蓝尚服长得极为相似,仿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朱元璋见香玺低头不语,心中愈发好奇,开口问道:“我瞧你十分眼熟,你可有孪生姊妹?”
香玺深知再也无法隐瞒,于是急忙重重地磕了个头,跪在地上,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民女有罪!民女不敢欺瞒皇上,民女正是蓝香玺。”
香玺的这番自白,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在水亭中掀起轩然大波。朱元璋及众妃嫔皆惊愕不已,只见朱元璋猛地一拍桌子,声色俱厉地怒斥道:“荒唐至极!居然女扮男装开店……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徐指挥使是否也参与其中?”
香玺一听这话牵扯到了徐英旭,顿时心急如焚,眼眶泛红,连忙解释:“皇上息怒!民女自辞官之后,常常怀念在宫中为各位后宫娘娘精心制作妆品的美好时光。但民女深知自己已然成婚,依照规制不能再担任女官。又实在不愿荒废这一身手艺,这才萌生了开铺延续手艺的念头。可女子不能开店,民女一时糊涂,才想出女扮男装的下策。我夫君整日忙于政务,此事我一直瞒着他。民女开铺期间,始终按时纳税,严守律法!除了……除了隐瞒女子身份这一过错,实在并无其他任何不法行为。皇上,请您饶恕民女的愚昧无知!”
朱元璋听完香玺的解释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眉头紧锁,在水亭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上,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皇上,香玺一到此地便主动坦诚身份,可见并无欺君之意!还请皇上消消气,莫要再动怒了!”张美人见朱元璋神色依旧冷峻,心中担忧香玺的安危,连忙上前求情,语气中满是恳切。
“是啊!皇上!蓝尚服对这手艺满怀热忱,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她更是难得的奇才,若因此受罚,实在可惜。还请皇上开恩!”宁妃也急忙为香玺圆场,言辞间满是对香玺手艺的认可与维护。
朱元璋思忖良久,想起南宋以前便有女子经商的风俗,而自己向来也支持女子为官。再加上香玺确实才华出众,所制妆品深受宫中妃嫔喜爱,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反倒轻笑一声,略带不屑地问道:“你开这铺子,能赚多少银钱?”
“回皇上!民女开店并非为了谋取钱财,只是一心想要延续手艺,将自己精心制作的东西分享给更多人。”香玺抬起头,目光坚定,如实回答。
“这样吧!朕念在你确有几分才华,宫中妃嫔又对你所制物品青睐有加,便特赐你恩待!现命你的奇香铺为宫中指定贡品店。日后,你需每月按时向宫中进贡妆品,专供后宫妃嫔使用,宫中自会给予你相应的回报!但有一点你需牢记,你所制作的物品,必须以满足宫廷需求为主,对外售卖为辅。且向外售出的物品,要大幅提高门槛与价格,绝不能轻易流入寻常百姓之手。”
香玺心中明白朱元璋的用意,宫中妃嫔所用之物,向来讲究档次与规格,自是不能与普通百姓的用品混为一谈。想到自己的商品原本价格就不低,目前主要是千金小姐们在购买。若再大幅提价,恐怕往后就只有皇亲贵族才买得起了。朱元璋的这一决定,虽让奇香铺成为了备受尊崇的贵族专用品牌,却也在无形中限制了奇香铺的进一步发展。这让香玺心中百感交集,各种滋味交织。可无论如何,这次自己能逃过一劫,还寻得了宫中这一大主顾,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于是,她急忙再次跪地,叩谢隆恩,接受了这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