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6点,杨茉莉随着下班的人群,准时走出了车间。
回宿舍楼的小路,经过食堂。
她看着前往食堂的吃饭大军,心想,还是回宿舍喝方便面更好一些。
宿舍楼已经非常老了,外面墙体上的涂料,已经开始了脱落,显得十分萧条。
和宿舍楼一墙之隔是酒厂的家属楼。
有资格住在家属楼的人,是酒厂的正式员工。
崭新的家属楼,不但是下班后的归属,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一道长长的围墙,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就如皇墙内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多少贫民梦寐以求的地方。
杨茉莉每次一个人,孤独的路过家属楼时。
那道围墙里面都会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电视机里的说话声,还有香气四溢的饭香。
这种温馨的味道,总能勾起她内心深处强烈的渴望。
她什么时候在这个城市里,也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一个温暖、舒适,完全属于她的家。
在那个家里,有等着她回家吃饭的人。
酒厂里有很多和她年龄差不多的临时工。
她们干着最累的活,拿着最低的工资,吃着最便宜的菜,穿着低廉的衣服。
仅有的尊严,也会随时被正式员工碾压。
可她们不幸而贫贱,甘之如饴蜜。
在这个贫穷的年代,能找到一份工作,填饱肚子,就已经知足了。
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今天是大休的日子,崔云姐妹回了老家,宿舍里只剩下了杨茉莉一个人,孤单而落寞。
她也想回家看看父亲,不知道他的腰疼好些了没有。
自从父亲再婚后,她感觉那个家慢慢和她脱离了关系。
家里没有了母亲,却多了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母亲去世的第一个月,父亲又结婚了。
三个月后,父亲的儿子出生了。
杨茉莉在那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
想到父亲现在的妻子孙复红,她就不想回家了。
每次回家,孙复红就会逼着杨茉莉,答应嫁给那个从未谋面的张枫。
杨茉莉虽然从未见过张枫,但也听村里的人说过他家里的事。
据说张枫长得肥头大耳,一脸横肉。
张枫家里在镇上经营着一家很大的经销社,算得上富裕之家。
也有很多人看上张枫家里的钱,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张枫却一一拒绝了这些人,让媒人去杨茉莉的家里提了亲。
丰厚的彩礼,婚后少奶奶般的生活条件,没能打动杨茉莉。
却打动了后妈孙复红。
她瞒着杨茉莉和老公,收下彩礼,偷偷的答应了,让杨茉莉嫁给张枫。
父亲很疼杨茉莉,又做不了孙复红的主,只能偷偷的托人,把女儿安排在了酒厂上班。
杨茉莉也算听话,每个月都会把工资交到家里。
孙复红看在钱的份上,也没去酒厂做一些强迫她的事。
让杨茉莉感觉奇怪的是,张枫给了彩礼,却从来没有找过她。
她渐渐的忘了这件事。
杨茉莉叹了口气,坐在床前,拿出一本书,趴在桌子上看了起来。
直到宿舍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她才放下书,起身开了灯。
昏暗的灯光,显得宿舍寂寥而冷清。
杨茉莉把拿回来的工作服,放进洗衣盆里面。
从床底拿出洗衣粉,端着洗衣盆来到了二楼共用的洗漱间。
工作服不太脏,却有点难洗。
每次洗工作服,会花费她好长的时间。
城里有钱的人家,把衣服扔在洗衣机里转转就可以了。
她只能用手一点一点的揉搓。
杨茉莉洗完衣服时,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二楼公用的阳台上,端着洗衣盆拿着洗衣粉,回了宿舍。
看着空无一人的宿舍,她又开始想家了。
她是想以前的家,那个有母亲的家。
那个再也不复存在的家。
肚子里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杨茉莉吸了吸鼻子,逼回快要溢出眼眶的眼泪,蹲下身子,从床底托出一个小箱子,又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电炉子。
电炉子是父亲来临城医院拿药时,给她买的。
那次,父亲没有提前打招呼,就出现在了她的宿舍里。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后,刚刚泡好的方便面,没来得及藏。
父亲盯着她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方便面,眼里全是愧疚和自责。
杨茉莉还没来得及和父亲打招呼。
父亲转身就离开了宿舍。
杨茉莉换好衣服,立刻追了出去,也没找到父亲的影子。
平时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她一直告诉父亲,她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让他放心的在家里养病。
这次被父亲抓了个正着。
父亲心里也一定很难过吧。
她已经很多天,没看到父亲了,很想他。
即使父亲做了对不起母亲的事,对她的疼爱却不吝啬。
她虽然对父亲恨不起来,但父女之间也没了母亲在世时的亲密,多了一些隔阂。
有些事发生了,无论过去多久,痕迹也不会消失。
杨茉莉没找到父亲,心里堵的厉害,只好回了宿舍。
她看着那碗有点坨的方便面,没了胃口。
早知道,她就不给没拿钥匙的崔云留门了。
不留门,父亲也不会直接进了宿舍里面,看到了这碗面。
已经看到了,惆怅又有什么用。
杨茉莉坐在床上发呆。
没多久,传来了敲门声。
杨茉莉以为崔云回来了,收起了心中的郁闷,起身帮她开门。
门打开,站在外面的是父亲。
杨茉莉一愣 眼眶一红“爸,你去哪了?我下楼没找到你。”
说完后,她连忙闪身把父亲迎到屋里。
“我到外在转了一下,顺便给你买一个电炉子。”
父亲虽然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却比哭,更让人心疼。
杨茉莉接过父亲手中的东西,让他坐在自己的床上。
“爸,厂里有食堂,饭菜便宜好吃,你买电炉子干嘛?能退吗?”
“不能退,你堂姐也在宿舍里用电炉子做饭吃,非常方便,你以后也自己做饭吃,”父亲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腿,有点拘束,生怕弄脏了宿舍的地板。
杨茉莉把父亲买的东西一一放好。
父亲把做饭需要的东西,基本上全买来了。
油、鸡蛋、肉、蔬菜,不锈钢小锅、小菜板,还有一个铲子。
买这些东西一定花了不少钱。
杨茉莉有点心疼。
父亲腰疼,干不了重活,挣不到钱。
家里的苹果树,才刚开始结果子,也卖不了多少钱。
就靠养羊和她每月的那点工资,来支撑着家里所有开销。
“爸,我和你一起去退了,我堂姐在针织厂上班,宿舍里允许用电炉子,酒厂里有高压酒罐,是不允许用电炉子的。”
杨茉莉没撒谎,酒厂里明文规定,不能在宿舍里用电炉子,抓住一次罚款200,两次直接开除。
父亲的眼眶有些湿润,声音有些哽咽,态度却不容拒绝“刚才我还闻到其它宿舍里,有炒菜的味道,她们能用,你也能用,你还在长身子,老吃没营养的东西怎么行。”
父亲说的没错,宿舍里一直有人,偷偷的在用电炉子做饭。
杨茉莉是不想浪费钱“爸,我都快二十岁了,不长个了。”
父亲的眼眶红红的“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还鼓一鼓,你才十八,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杨茉莉的目光落在了父亲的裤腿上。
他的两条裤腿和鞋子上全是泥巴。
一看就是从地里干完活,没回家换衣服,就进城了。
杨茉莉的鼻子一酸,母亲活着时,父亲几时这么狼狈、邋遢过。
她记得父亲是个讲究的人。
每次出门前,都要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站在带着镜子的大衣橱前,用那种老式的刮胡刀,细心的刮掉刚长出来的胡子。
直到对镜子里的自己满意了,他才开始出门。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倚着门框看着他,一脸笑容的说“小茉莉,你爸打扮的这么好看,一定是出去给你找新妈妈了。”
没想到妈妈的话一语成谶。
父亲真给她找了一位后妈。
那个女人还是妈妈的堂妹。
父亲和后妈的关系,是在杨茉莉妈妈得了胰腺癌后,才发现的。
杨茉莉心疼的责怪父亲“出来也不知道换身衣服,孙复红这个老婆怎么当的。”
妈妈在的时候,父亲的衣服从来没有脏过。
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
杨茉莉找来一块干净的布子弄湿,蹲下身来想帮父亲擦掉裤子上的泥巴。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从她的手中拿过了布子自己擦“不叫妈妈,也要叫阿姨,她毕竟是你妈妈的妹妹。”
“是堂妹,不是亲妹妹。”
杨茉莉顶了一句嘴,便不再说话了。
她和父亲难得见面,不想因为孙复红,和父亲吵架。
正在这时崔云回来了,看到杨茉莉的父亲后,热情的和他打招呼。
父亲又在宿舍里和杨茉莉聊了一会儿,才去车站坐车回了家。
父亲裤腿上的泥巴,灼伤了杨茉莉的眼睛,让她感到心酸、自责。
父亲这几年苍老了许多。
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因为身体不好,眼里多了些自卑。
父亲一身泥泞给杨茉莉送东西的画面,像烙铁一样,烙在了她的心里。
她发誓,以后,一定通过自己的努力,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她相信当家里还完了母亲住院时欠的钱,乌云散去,自有漫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