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秋晚身体不好,常年病怏怏的,脑子却补了这个缺,学习能力超强。那时候孩子入学都要七八岁,开蒙晚的九岁还没去学校。
殷秋晚四五岁开始爬墙看糊墙的旧报纸,从看图画开始,缠着爸爸读上面的字,慢慢识得两个字。
再后来殷振军入学,每天回来a、o、e地念,123地算,讲雷锋的精神,说毛主席的故事,每一个声音都像磁铁般吸引着殷秋晚的注意力。
她每天磨着妈妈要去上学,刘红芳担心她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再说同龄人都还没上学,她本来就比同龄人瘦小许多,跟个豆芽菜似的,学校也不会收。
虽说经闫师傅调理后,殷秋晚确实身子骨硬朗不少,但那是在精心照料下,一旦上学风吹雨淋,谁也难保不出意外。
爸爸妈妈始终不松口,殷秋晚就打起了歪主意。这天殷振军中午吃了饭,跟爸爸说今天要扫地,得提前去学校。
刘红芳看天色阴沉,眼瞅着进了十一月,雪说下就下,她拿了张化肥袋子给儿子,叮嘱下雪了就折成帽儿斗篷披上。
殷振军前脚走,刘红芳后脚就去老屋帮忙——殷长平去年相了对象,处了一年两家都有意,准备过年办喜事。
殷老太央着儿媳妇帮忙做喜被,结婚总得弄床新被子,她托人收了棉花,这几天正忙着弹棉花裁被面。
殷秋晚看着妈妈出门走远,又探身瞧见屋里爸爸在翻东西,她缩了缩脖子,溜回里屋翻出毛线围脖,蹑手蹑脚跟着出了门。
殷秋晚小跑着想追上殷振军,出村走了半里地也没见人影,她十分纳闷,奇怪,哥哥咋跑这么快?
殷秋晚回头望望隐没在晨雾中的村口路坝,咬咬牙继续往学校方向走。
这条路她比哥哥还熟稔,从小到大跟着父亲去卫生所,车轮碾过的每道辙痕都似刻在心上。
公社卫生所和学校毗邻大队部,周边几十个村落的孩子都来这儿上学,看病也都在这。
十里八乡的村子隔得不远,殷秋晚到大队部要经过三个村,每个村都有认识的亲戚。
她常跟爸爸去卫生所,一路打招呼,认识她的人不少,刚走到第一个村就碰到熟人。
";呦,这不是俺殷哥家闺女吗?你在这儿干啥嘞?咋就你一个人,你爸嘞?";
问话的是扛着铁锨的女人,站在水沟对面的菜地里,环形水沟绕着大片菜地,后面就是她们村。
殷秋晚站在必经的大路对面,心里紧张得不行,隐约记得爸爸说过该叫婶子,她太小了,见过太多人,实在分不清谁是谁。
这是她头一回独自出门,面对不太熟的亲戚,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说:";我跟俺哥一块呢,他在后面。";
女人看她小心的模样,怜惜道:";哪又不舒服了?天冷了让你妈给你穿厚实些。";
这女人是殷长安的表弟媳妇,殷老太娘家就在这个村,两村来往密切。她刚嫁过来不久,虽没见过殷秋晚几次,但听说过不少事。
女人以为殷秋晚说的哥哥在后面,肯定还有大人跟着,可能说话耽搁了,也没在意。
她是来拿上午干活落下的铁铲,两人不熟,说完话就拐到坡下回村了。
殷秋晚长出一口气,回头看看来路,还是空无一人。
这会儿吃饭早的刚吃完,吃饭晚的还在吃,要上学的孩子,时间不到,都还没出来。
她们村离学校不远不近,殷振军每次都要在家磨蹭到别人来喊才走,今天是个例外,小孩腿快,四五里路对他们来说不算啥。
殷秋晚从没独自走过这么远的路,倒也不着急,心里虽有些迷茫,脚步却稳稳地往学校挪。
她边走边看,走的慢,也不觉得累。
路上的一切都让她新奇,以前坐在自行车大杠上一晃而过,现在自己走这一路,连车轮轧出的车辙印她都要踩一踩。
走走停停终于到了大队部,一路上已有不少小孩从她身边跑过,等她到地方,操场上满是蹦跳的身影。
殷秋晚兴奋极了,却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凑,来到常去的卫生所门口,蹲在大柳树下。
卫生所紧挨着学校,进校门必经这里,她想看看在这能不能看到殷振军。
殷秋晚瞪大眼睛在人群里张望,人太多看得眼睛都花了,始终没找到殷振军。
这时她才有些害怕,想进卫生所又不敢,然后,就听到上课铃响了。
她站起身望向学校,两排低矮的泥坯房,最边上是老师办公室,门口是一棵歪脖子树,树上吊着铜铃,铃芯拴着绳子,每天到点就有老师出来拉铃。
两短一长是预备铃,一短两长是上课,一短声下课,三声长音放学,殷秋晚常来卫生所,时间摸得门清。
孩子们陆续进了教室,操场上很快安静下来,卫生所偶尔有人进出,三三两两迟到的学生像阵风跑过,殷秋晚跟着走了几步,却不知该去哪。
正不知所措时,身后有人喊:";嗷,晚晚,你咋在这儿?咱爸嘞?";
原来是殷振军跑过来,看到妹妹站在路中间没人陪着,直发懵,最近妹妹没生病啊,也没听说今天要来卫生所啊?
殷秋晚本来没啥事,见到殷振军,委屈的感觉一下涌了上来,声音都带着哭腔:";哥,你去哪儿了?我跟在你后面前后脚就出来了,转个身就没看见你了!”
殷振军挠着头皮:“你跟着我干啥?”
殷秋晚嘟嘟嘴巴:“我也想来上学,咱妈不让,我就想跟着你来看看。";
殷振军今年七八岁,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今天说去学校打扫卫生,其实他撒了谎,他是为了去掏兔子窝。
昨天同桌赵庆国在上学的路上,逮到了一只兔子,在班里炫耀得不行,摸都不让摸,还说放学烤着吃,明天告诉他们香不香。
这可把殷振军一伙气坏了,商量着也要逮只兔子来气气他们。
正好村里伙伴徐大猛说他家地边有兔子窝,只是没逮到过,他们可以去试一试。
约好中午吃完饭就来,抓到直接带学校,正好大猛家的地就在去学校的路上。
但兔子实在是狡猾,折腾了一中午,兔子窝都挖开了,却啥也没找着。
兔子窝在庄稼地旁的土坡上,下面是沟渠,几个孩子怕大人看见,都缩在沟渠里,所以殷秋晚一跟出来就没瞧见人。
殷振军见妹妹是一个人来的,还是跟着他出来的,他也傻眼了。
既怕她回去告状,又怕她走丢,带学校去又不可能,怕老师发现,急得小脸都扭曲了。
这时上课铃又响了,预备铃响就得进教室,这都上课铃了,他早迟到了,伙伴们早跑没影了。
殷振军心一横,拉着殷秋晚往小卖部走:";晚晚呀,你在这儿待着,下课我来看你,千万别乱跑啊!";
说完往学校跑,他教室在第二排,拐个弯就不见了。
殷秋晚站在小卖部门口,知道这是能买好多东西的地方。
每次来看病她都喜欢在这儿瞧瞧,爸爸很少给她买,总说她吃了会发烧。
殷秋晚对零食接触不多,看别人吃虽好奇,倒也没有想尝尝的欲望,上次看病闫师傅还说她是食欲不好,吃药吃得多了,胃口就更差,等身体好了就想吃了。
她扶着门跨过高门槛,小屋靠墙摆着柜子,上面摆满花花绿绿的东西,长条桌上也堆得杂乱。
一位五六十岁的奶奶坐在桌后,正拿着一大包辣条,袋子撕开小口,有辣条露出来,她用手指往里捣。
这种辣条一大包二三十根,筷子一般粗细,有一尺长,五分钱一根,买一根拿一根。
小孩子平时是没有钱的,过年才有压岁钱,还常被收走,庙会时家里会给一两块钱,平时根本摸不到钱。
但总有条件好的,或者家里钱放得不隐蔽,小孩子都嘴馋,多的不敢拿,偷拿几分钱买零食,基本上都干过。
钱不多,也买不了贵的东西,小卖部就会把东西分开卖。
像这个奶奶手里的辣条,就是一大包拆开卖,麦芽糖也可以敲成小块,钱少还能再敲碎些,几分钱就能买,小孩甜甜嘴就挺高兴。
小卖部奶奶瞧见殷秋晚走进来,这孩子她是认识的,毕竟都在一个乡里,大人们之间多少有些面熟。
殷秋晚的爸爸殷长安原本在政府工作,在大队部是大家都熟悉的人,后来又常去卫生所,这一片的人也就都认识殷秋晚了。
奶奶看到殷秋晚独自进来,便站起身,趴在桌子上,微微低下头,亲切地跟殷秋晚说道:“小妮,想要点啥嘞?你爸呢?”
殷秋晚摇了摇头,轻声回应:“奶,我不要东西,我在这儿等俺哥放学。”
小卖部奶奶脸上笑意更浓,她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快步走到门后,熟练地掏出两个小板凳,放在殷秋晚面前,示意她靠门坐下。
奶奶自己则坐在另一边,一边兴致勃勃地问殷秋晚各种家常话,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热情地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