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
张郎中匆匆赶到宋府。
“大姑娘。”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对范紫芙行礼。
“张郎中,辛苦你跑一趟了,屋里……还未收拾妥当,你先瞧瞧婆母如何了。”范紫芙提前给张郎中打了招呼。
毕竟里间乱糟糟,那枯骨被砸碎,四处都是残骸。
“张郎中,阿母先前吐了血后,便昏迷不醒,烦请郎中仔细瞧瞧。”宋宜着急道。
“诺。”张郎中背着药箱,去了里屋。
刚进屋,便见有两个婢女在打扫房间,他走向床榻,却一不小心踩到一块硬物。
张郎中低头一看,却见是一截骨头。
他自然分的清人骨与动物骨,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正在打扫的婢女,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婢女正颤巍巍捡着碎骨。
那竹篮子里还有许多。
饶是他活了大半辈子,亦是第一次在妇人屋子里见着这般多的尸骨。
这到底是什么龙潭虎穴啊!
却听范紫芙沉着道:“张郎中莫要惊慌,不过是枯骨,官府知晓的,正在查陈年旧事。”
张郎中神色怪异道:“诺,大姑娘。”
大姑娘这般沉着淡定,倒显得他年过半百还未见过世面一般。
遂,他努力平复心绪,方才坐着给宋老夫人诊治。
范紫芙见张郎中的眉头越皱越紧,唇角亦由放松到紧抿。
许久,张郎中才起身。
“如何了?”宋宜紧张问。
张郎中回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宋老夫人,示意出去说话。
范紫芙见状,心下明了。
待到了外屋,张郎中才说:“老夫人恐怕……不行了……”
宋宜绷着的身子猛地卸下力。
身后的兰时赶紧上前扶住她,轻声劝慰:“姑娘,注意身子,昌哥儿和肚里的孩子还指着你。”
“老夫人先前受伤,又被火灾吓着,吸了许多浓烟,即便好生静养,亦养不回从前的身子骨。”
“如今气急攻心,伤着底子了。”张郎中叹气道。
范紫芙眉心微动,眸光一黯问:“还有多少时日?”
张郎中行礼答:“大娘子,节哀顺变,该备后事了。”
范紫芙心中虽有准备,却亦没想到这般快。
“阿母。”宋宜一听,踉跄两步,幸而兰时扶住了她,才未跌倒。
“劳烦张郎中跑一趟了。”范紫芙深吸口气,心内情绪万千,亦沉稳吩咐道:“阿夏,送送张郎中。
“诺。”一向活泼的阿夏,此刻亦是收着性子,不敢多言语。
待张郎中出了院子。
范紫芙才对宋宜说:“姑姐,你如今月份渐大,眼见着便要生产了,可得顾着自己。兰时,扶你家主子回院休息。”
宋宜眼泪汪汪转过头,看向范紫芙,悲切说:“弟妹,我知晓你与阿母之间有过节,只是如今她这副模样……”
宋宜欲言又止,她实在无立场去劝范紫芙。
范紫芙对她有恩,当继母都要放弃她时,是范紫芙与阿弟将她从沈家那个深渊救了回来。
“姑姐,我知晓你的意思。”范紫芙神色如常说:“婆母与你而言,是幼时的依靠,无论如今怎样,曾经她待你的好亦是真的好。”
宋宜泫然欲泣。
却听她话锋一转:“可姑姐,有句话无论你是否能承受,我都得说。”
宋宜抬眸。
“你当记得,这世上本就无十足的好人与坏人,每人角度不一样,看人便不一样。但你得永远牢记对方丑陋的一面,不要因为几句好话便心软。”
“否则……”范紫芙看着摇摇欲坠的宋宜,狠心说:“你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该。”
“姑姐,你还有两个孩子,若还这般柔弱,往后谁来保护他们?”
宋宜只觉浑身没了气力,她一贯耳根子软,心亦软。
她总记着旁人待她的好,而那些坏,随着时间,她便慢慢忘了疼痛。
是了,继母刚入府那年确实待她好。
可后来,为了二弟亦是利用了她,无视她的悲痛。
“紫芙……我……”宋宜被她的话一时冲击,却不知如何回答。
“姑姐,去休息吧。”范紫芙却说。
宋宜在兰时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松鹤院。
“大娘子待大姑娘十分耐心,若是往日遇上这般优柔寡断之人,大娘子定会气恼。”石竹轻声感慨。
范紫芙沉重叹气道:“她亦是受了许多苦。看着她,我便好像看到了……自己。”
应当是原主。
同是失去了亲生母亲,生父却不是个负责的主儿。
在内宅举步维艰,任人宰割。
以往,她嫌弃原身蠢笨,看着宋宜,她却突然能够感同身受。
“从宋宜的角度,婆母是个和气的继母,未磋磨过她,反而一向厚待。”
“若婆母不执意将她嫁给沈三郎,亦或是在她第一次求救时,婆母坚定地站在她这方。宋宜便会将婆母视为生母。”
范紫芙看向里屋,一时感慨:“她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一时,我都不知是该怪她自己还是怪宋盛。”
郎君寡情,是世间常有之事。
莫说这妻妾成群的大顺,即便是一夫一妻的现代,又有多少夫妻能白头偕老。
可偏偏女子总是爱自欺欺人,不愿抽身,将自己一辈子都葬送在这深渊。
沉没成本太大,让原本温婉的女子蹉跎成为一个阴狠的怨妇。
范紫芙亦是受过渣男欺骗的,付出过惨痛的代价。
因而,她如何可能再将自己送入深渊?
即便宋易安如今动了情,可在她看来,不过是可利用的筹码。
范紫芙回望里屋,不过几息便说:“回逸风院吧,这下有得忙。”
她得给宋易安去信,宋母毒杀亲夫与姨娘之事,若是让旁人知晓,宋易安又得被垢议。
须得提前打算一番。
……
抚州通判府上。
宋易安坐在上位,翻看青黄新法借贷凭据。
知州与通判两人立于堂下,不断擦汗。
周通判心内悔得紧,怎地就听了李知州的话?
做这般阳奉阴违之事!
“好得很!”宋易安放下手中凭据,严声道:“两分的利,你们放四分。”
“原是缓解百姓赋税之苦,你们强迫每户都必须借!”
“这般挣功绩,本相这位置要不让你们来坐?!”
李知州与周通判扑通跪地,嚷道:“相爷恕罪,是下官糊涂。”
宋易安看向跪地的两人,想到他那小妻子早已断言。
这新法虽是好,但执行的却是人。
若人坏了,新法便坏了。
宋易安眸光一动,他虽有后手,却苦于无理由出。
如今抚州一行,倒让他寻着这个理由了。
“朝廷在各州设知州与通判,原是让两位商量着治理州县,通判亦有监督知州之责。”
“却不曾想,亦有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难不成你们还想作这一方霸主?!”
两人一听,这般大的罪责扣下来,骇得两人磕头求饶,痛哭流涕。
宋易安忽而想到那个狠心的小娘子,她便是这般先骇得人惊慌失措,再抓人弱点出击。
想到她,他忍不住微勾唇角……
他看向手中凭据,眉头紧皱,抚州如此,其他州亦有此情况。
他准备的人便有用武之地了……
这般,回家的路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