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大奶奶陪蓉公子吃过早饭之后,把他送出了院子,看着他带着一个长得干净伶俐的书童消失在甬路上,才转身回院子。
“马车准备好了吧?”蓉大奶奶没了刚才面对蓉哥儿时候的温柔平和,周身隐隐地散发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准备好了,奶奶。”雪梅恭谨地回答道。
“那好,我们即刻出发。就跟尤夫人说一句我回家看我弟弟秦钟了,晚饭前回来。”蓉大奶奶跟身后的存菊说道。
“是,奶奶。”穿着一身燕麦米色衣裙的存菊应声答道。
蓉公子出了外院,上了专门为他准备的驼色骏马之上,穿过即将合上的正门以及之后一重又一重的门,回头望了一眼早已看不到身影的甬路,这才转过身子,驱马离开。
......
“跪下。”
薛家的祠堂里,薛姨母脸色严峻,声音冰冷。
祠堂周围早被她的贴身丫鬟给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
只有几个身形健硕的婆子,团团围绕着威严厚重的祠堂周围。
这些婆子看着与普通的粗使婆子无异,却是薛姨母的母亲在她出嫁时给她的陪嫁。人都是自小养在王家的庄子上的,专挑得身形健壮、骨骼稍大的贫苦人家女孩子,只要吃得苦,练得好功夫,不仅每月自己有月钱,还有同样的一份月钱发给家中的母亲,供作家用。月钱几乎与一个中等家庭的管家月钱相平。
薛姨母的母亲,出身武将世家,自小就有给家中小姐养女护院的习惯。自然,她也照样给自己的女儿都备上了。薛姨母小时不懂,待到出嫁了,来到没有一个亲人的陌生大家庭里,看着尊贵的婆母,出身名门世家的妯娌,尚没见过几面的生疏官人,上上下下精明世故圆滑又难打点的管家们、管家媳妇们,她结婚当晚便明白了家人的远见。
看着散落在红帐高烛的室外做着活计的健硕婆子,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就算在这个陌生的大宅院,管事的人没一个是自己的人,夫君性格脾气不明,她也毫不惧怕。
谁敢欺自己女子力弱?
谁敢让自己受皮肉之苦?
就算是夫君脾气急躁性格暴虐,平时不示之于人,端想关起门来,欺负身量短小、力气弱小的妇人,也得思量再三,断然放下举起的拳头或者抬起的大足。否则,这些只管自己女主人挨打没挨打的女护院,可是不会管女主人的命令,也不会管你是哪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老爷公子,胆敢碰一下,上去就会把人打得后悔出生,狠狠地记住教训。就算之后,十万分不幸,在与老爷公子的男护院的战斗中被打死,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也会享一辈子女主人家丰厚的抚恤。
宝钗未发一语,跪到了层层叠叠的列祖列宗牌位之前。
祠堂的灯烛微微晃动,照的堂内明亮如昼。
那一根根壮实且绕着金色装饰的白色蜡烛,与皇家祠堂里的如出一辙,显出即便薛老爷去世也至今没有衰落的皇商薛家的底蕴。
薛姨母和宝钗的贴身丫鬟都守在祠堂的雕花厚木门之外,屏息静气,没有一丝声响。
除了宝钗和薛姨母的贴身丫鬟,没有人知道此时两人正在祠堂。
管家媳妇们早在清早的时候,就禀完事情了。若是过了清早,还要办事,要先派小丫鬟,问过薛姨母或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得了主子的允许,传了话了,才能往正房来。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跪?”薛姨母板着脸问道。
她面上冷若冰霜,俨然一个严厉的家长,心里却早已经心疼坏了。
这是她和那去了的官人最疼爱的女儿啊。自她生下来便是金尊玉贵地养着,不论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宫里公主有的,她有,宫里公主没有的,她还有。日日放在心尖上,养得气度非凡,知书达理,进退有度。就是王妃见着了,都忍不住夸上好几句。
更别提,自己的两个孩子里,只有她争气,事事都比她那浑不吝的哥哥做得好。
“女儿知道。”薛宝钗答得平静如水。
母亲终于是知道了。也是,聪慧如母亲,怎么会不知呢。她可是,一面周姨娘都没见,就帮姨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她,让她终生无法有孕,且永远找不到原因所在。这样算无遗策如张良一般的母亲,如何会看不出自己心里的成算呢。她心里想道。
......
“事情结束得早,便回来了。”陆子聿靠在木制窗框上,淡淡地说道。他眼里已经盈满了笑意。
“还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吧。这窗框你也不知道翻过多少次了,还从这儿进吧。
我也懒得绕到那边给你开门。”黛玉把坐榻上的榻几往侧边推了推,自己也侧身避到了坐榻的一旁。她说道。
陆子聿听到这话,没有犹豫一刻钟,双手一撑,轻松地就越过窗框,坐到了坐榻之上。
越过窗框之前,他把自己的缎制盖面船鞋脱了下来,放在了自己腰带上一个折叠的布袋里,放到了窗台之上。待到越过之后,把鞋子也拿了进来。
“窗户开着吧。”陆子聿跟坐在他身旁的黛玉说道。
“嗯。”黛玉刚刚有了一点儿的睡意,现在也消散了,只越过房檐下的风铃,看向暗黑色的天空。
......
回城的时候,他路过那日的蹴鞠场。
那天的蹴鞠比赛仿佛就在昨日。弟弟的喊声似乎言犹在耳,队友进球的呐喊声犹在耳畔。夏日的阳光烘得空气热腾腾的,青草的清香味儿都被蒸烤得几乎散尽。日光呈现出夏日独有的清亮鲜明,比之冬日灰败暗淡的日光不知好看多少倍。青空上,只有几片淡淡的白云。嗬,连白云都被这烈日烘烤得不知到哪儿躲阴凉去了。只有厚如宫殿地毯般的绿色草地上,奔跑着健壮、无惧又自由的蹴鞠人。
就在那不远的河岸边,在骄阳下尽情挥洒汗水的蹴鞠队友还做了烧烤,阔大宽敞的米白色云幕下,放着打磨光滑的半高竹桌、竹椅。
烤串已经由各家的小厮提前穿好,打磨得纤细修长的竹木钎子上,间隙均匀地穿着早上屠宰场刚刚放倒的黄牛肉。那是放养在京畿终南山高山草场上的小黄牛。是畜牧的牧民专门饲养的肉牛品种,不同于耕牛,它们四季喝着高山雪水淌成的溪水,吃着山间几乎无人踩踏过的嫩草,吹着溪谷间清幽的山风,日日看的是无边无际的蓝天绿草、青峦叠嶂,吃起来肉质无比鲜嫩,没有一点牛羊的腥膻味儿。
那日,连来观赛的母亲都觉得烤牛肉尤其好吃。连滴到她心爱的紫色长裙的油渍,她都恍然不在意了。
若是...若是她也在就好了。他想道。
他眼前明晰地出现了那抹丽影。
没有摄人心魄的妩媚,没有小巧玲珑的精致,身形甚至不是时下男子喜欢的娇小型,肩背挺直得像是练了许久功夫武术的男子一般,如清风拂过的亭亭绿竹,岿然不动,挺拔生长。素雅恬静之中还暗暗蕴藏着几分活泼之趣,让人一见难忘,一见入心。
耳畔似乎还有她淡雅疏离的声音,柔美,没有一丝怯懦。
这样的人,才当得起一声国公夫人的称呼。
这样的女子,才担得起国公府少老病弱的人生。
也唯有这样明美舒朗的女子,才是我愿意倾其所有守护一生的妻子。
西域的枣红色骏马在暗夜里轻快地飞奔。马蹄过处,只有极淡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