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许久,天亮了。然而,没有东方的鱼肚白,没有一只金乌飞出群山,更没有金光万丈,唯有灰蒙蒙的一片暗白。不留一丝缝隙看不出任何衔接的云层,厚厚地将那轮能带给人们希望的日头挡的密密实实,苍穹被阴霾紧紧遮裹。
仰望高空,灰白仍在无形向下逼近,高耸的山尖被晦色削平,站在高处的人不敢伸手,仿佛伸手即被吞噬。时间跳过了黎明,直接从黑夜转向暮霭,阴郁无尽无止地蔓延。
姚骞他们早就不动了,暂避在一个狭窄的山谷中,大家又冷又饿、又困又累,短暂的近身战和一路逃亡,队伍只剩下了三十八人,其中还有六个中枪重伤,躺在树叶堆上昏迷着,气息奄奄。其余也都有轻伤,此刻,一大半受不住疲乏睡着了,身上盖着树叶杂草等取暖。唯有姚骞、陈冰、胡清几人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撑着不敢睡,幻想是敌军迷了路才没有追到他们。
“许久没打枪了,再让他们休息会,咱们叫醒他们,抬着伤员走吧。”姚骞努力思索着计策,不让思维有片刻缓歇,因为只要松懈一秒,他可能也会睡着。
胡清望了望雾沉沉的山谷,故作坚强想些轻松的事,“这会儿倒是没风了,都说咱们西北的山是刮来的,我现在信了。”
陈冰搓了搓自己双手,放在怀里的艾小米脸上,淡淡道:“我们该往哪儿走?”
是啊,该往哪儿走呢?回去的路,没了,即使没敌人,他们也找不到路啊。其实,敌人迷没迷路,他们不知道,他们却是真迷路,所以才幻想是敌人迷路了。
姚骞拄着枪站起身,望了望四周,都是黄土堆成的荒山和遮天蔽日的野草,“我先去探一下。”
“雾太大,别走远!”陈冰低声嘱咐了一句。
“看!促织的洞穴,多在大树的南面,且洞口朝南,这也可以辨识方位。还有山石,一般南面较为干燥,北面则较湿润,但若是下了雪,就比较麻烦了!”姚骞想着云彦曾经教过自己的技巧,脑海中回忆着教官讲课时指着的地图,他们原在关中联山西南脚,翻过联山往东北方向,将进入兰林道地界。那里目前没有靖原军驻扎,甚至最近的县城还有新府军曾经的老将(华老板祖父)丁忧,眼下,或许只有反其道行之了。只是,路上必须小心隐蔽,进了山村赶紧乔装后化整为零各自回家了。
回家,这是一个温暖的词汇,一想到回家,他就忍不住想云彦,急切地思念他,思念他的怀抱、他的爱护。当初生死攸关之际,他遇到了云彦,如今又是死劫难逃,云彦还会不会从天而降来救他?抬头看天,天一片茫然,大雾弥漫,十几米外的大树只能看到轮廓。
云彦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穿过浓浓晨雾疾步而来,身着一件玄青色长衫,外罩黑色大氅,像第一次跟着姚骞进山,行在杂草藤蔓丛生的山坡上,他如履平地,带着浓浓的担忧轻呼“骞宝!”
姚骞着实愣了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使劲眨眨眼,确实是他心里正想念的那个身影。“云哥!”喊了一句,鼻头就是一酸,然后就看到云彦已经到了他跟前,抖开大氅,披在他身上,接着,他如愿被拥在了带着药香和血腥味的怀里,不过他以为那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腥。
云彦一颗心“咕咚”落在实处,他嗅了嗅青年的脖颈,有血腥味,赶忙放开姚骞查看,“伤哪里了呢?严不严重?哥抱你!”
姚骞制止了他的动作,再次强势地抱住他的生命的动力,微微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感受到姚骞的激动,云彦的担心稍稍缓解,同样激动地把嘴唇贴着青年的侧脸,“骞宝做的很好,记住,我永远不会辜负你的信任和期待。”
天地寂静中,两颗跳动的心相互依偎,就是世间最好的生命曲;天地动荡时,两颗不安的心贴在一起,就能享受难得的安宁。而此时此刻,天地虽寂静却震动,两颗滚烫的心紧紧相依,它们将战胜混乱寻回安宁。
松弛了半晌,姚骞才想起来随时可能出现的敌军,问及云彦有没有遇到危险,云彦称他们正是跟着枪声找来的,可半夜里遽然没了枪声,他们一时失去方向,所以现在才赶到。
姚骞没有多想敌军为何没了,只当他们迷了路,心里庆幸云彦他们没有被发现。忽然反应过来云彦说的是“他们”,忙又问都是谁来了。
云彦说了小杨、李八子、田家兄弟,且他就是在田家兄弟帮助下,才能快速找到姚骞。
姚骞丝毫不怀疑,直说要去好好感谢他们为自己冒险,但先得把自己的难兄难弟们一起带到安全地方。得知云彦已经让小杨去帮忙送衣物并给他们简单处理伤口,姚骞心里更加熨帖,不再耽误时间,拉着云彦返回那个山谷。
天阴沉了一夜后,终于开始释放不满,降下珠珠寒酥洗涤硝烟下的焦黑、战斗后的血痕以及潜伏罪恶的灵魂。它想冻结一切灾祸的隐患,却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且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大厦将颠,非一木所支也。
姚骞到了山谷,映入眼帘的是雪中热闹而温馨的画面,绝处逢生的学员们有小杨等人送来的生机和温暖,进食了小杨送的干粮和水,有了坚持生存的力气后,互相搀扶着围着小杨等人道谢。
可渐渐地,气氛不对了,姚骞跨步靠近人群,就看到小杨试过一个学员的鼻息,又去摸脉,最后沉重地宣布:“他往生了。”
一个学员扑蔌落下泪,“怪我不好,睡着了,都没注意到他的情况。”
另一位学员说:“你也受了伤,他看着没什么大伤,所以才被忽略,都是这群天杀的新府军!把我们兄弟活活冻死在这。”
艾小米拂去那人脸上的冰霜,说出的话比那冰霜更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
其他醒着的站着的蹲着的汉子们都激动地喊起来,“此仇不报非君子!”
姚骞没再往中间挤,背过身,仰起面闭上眼,任雪花洇在脸上与泪水混为一体。
云彦站在几米外不再靠近,看着姚骞与天地同悲。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姚骞注定要自己迈的坎,他相信他的青年能够战胜一切。